破庙的门槛被晨露浸得发潮,扁鹊踩着艾草的影子往里走时,鞋尖沾了片干枯的艾叶。庙角的草堆里传来细碎的响动,不是老鼠窸窣,倒像孩子压抑的啜泣,混着猫的低鸣,在空荡的庙里荡出轻浅的回音。
“还有人?”左克的感知网突然绷紧,光纹在掌心凝成细小的漩涡,“生命能量很弱,像风中残烛,旁边还有个……非人的能量体,很警惕。”
我们跟着感知网绕到神像后面,草堆里果然缩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的光景,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怀里紧紧抱着只老猫。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睡着时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嘴里断断续续喊着“娘”。老猫趴在他腿上,毛色灰扑扑的,瘦得能看见肋骨,却把尾巴圈在孩子腰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台老旧的纺车在转。
“是前天从西巷抱出来的娃。”张贵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他爹娘……头七刚过,都是紫斑症。这猫是他家养的,跟着娃跑了半条街,谁要抱走就挠谁。”
扁鹊刚要伸手探孩子的额头,老猫突然炸毛,弓起背对着我们哈气,绿莹莹的眼睛里满是凶光,爪子在草堆里刨出细碎的土。孩子被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陌生人,立刻往草堆深处缩,把猫抱得更紧了,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片秋风里的叶子。
“别怕,我们是来给你看病的。”海伦的光带轻轻飘过去,绕着孩子的手腕转了圈,旋律柔得像团棉花,“你看,这光不咬人。”
光带的蓝辉落在孩子脸上,他的哭声渐渐停了,只是仍死死抱着猫。老猫的敌意也消了些,只是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了,像是在给孩子壮胆。扁鹊趁机把三指搭在孩子腕上,脉搏快得像擂鼓,却细弱无力,一触即散,正是“热毒入血”的脉象,只是比前些天见到的轻症要沉些。
“烧了几天了?”扁鹊轻声问,指尖在孩子后颈摸了摸,那里的皮肤滚烫,已能摸到淡紫色的淤点。
“前天在后巷见着他时就烧着了,”张贵叹了口气,“给他喂了清瘟汤,烧退下去些,夜里又反复了。这娃犟得很,只让猫靠近,药都是趁他睡着灌的。”
孩子突然咳了起来,身子弓得像只虾米,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滴在草堆上,红得刺眼。老猫立刻伸出舌头,一下下舔着他的嘴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舔完,它抬头对着我们哈了口气,像是在说“别过来”。
“这猫通人性。”扁鹊直起身,从药囊里掏出个陶罐,里面是熬好的清瘟汤,还温着,“得让他把药喝下去,紫斑还没透出来,有救。”
他把陶罐递过去,孩子却把头埋进猫毛里,不肯接。老猫用头蹭了蹭孩子的脸,又转头看了看陶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劝。孩子犹豫了片刻,终于松开一只手,接过陶罐,小口小口地喝着,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淌,老猫就耐心地舔着。
“你看,”海伦的光带轻轻落在老猫身上,旋律变得温润,“它在护着孩子,用自己的方式。”光屏上显出老猫的生命能量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裹着孩子,像层薄壳。
爱德华突然凑近,量子显微镜的光束落在老猫舔过的草叶上。“等等,”他盯着光屏里的微观图像,瞳孔微微收缩,“这猫的唾液里……有溶菌酶!”
光屏上,老猫的唾液样本中,无数微小的蛋白分子正在分解杆菌的细胞壁,那些之前还嚣张扭动的杆状邪物,此刻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个个瘪下去。“猫科动物的唾液里普遍含有溶菌酶,”爱德华的声音带着惊叹,“这是自然演化出的防御机制,能抑制多种致病菌——它不光在陪着孩子,还在帮他杀菌!”
扁鹊凑过去看,只见光屏上的杆菌在唾液的作用下渐渐失去活性,像被阳光晒蔫的草。“万物都有自保的法子,”他摸着老猫的头,猫这次没躲,只是用耳朵蹭了蹭他的手,“连畜生都知道用自己的本事护着同类,何况人呢?”
孩子喝完药,又昏昏沉沉睡过去,眉头却舒展了些。老猫轻轻舔着他的手心,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他的胳膊,像位细心的看护。我们蹑手蹑脚地退到庙门口,留他们在草堆里安睡。
“这猫怕是守了他好几天了。”张贵望着草堆轻声道,“前天见着时,猫就趴在他身上,用身子给他挡雨。”
扁鹊从药囊里掏出块干肉,用刀切成小块,放在离草堆不远的石头上。老猫警惕地抬起头,见我们没动,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叼起一块,放在孩子手边,又叼起一块,自己慢慢嚼着。它吃得很慢,耳朵却始终朝着孩子的方向,稍有动静就立刻停下。
“你看,”扁鹊指着这一幕笑了,“它知道先喂饱孩子。”
晌午的日头透过庙顶的破洞照下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正好落在孩子脸上。他动了动,哼唧了两声,老猫立刻跑回去,用头蹭他的脸颊,直到孩子重新睡稳。
爱德华的检测仪显示,孩子体内的杆菌浓度在下降,虽然还没到安全值,但趋势明显。“清瘟汤在抑制繁殖,猫的唾液在破坏菌体,”他调出数据曲线,“两者加起来,效果比单独用药好得多。”
海伦的光带在孩子和猫之间流转,旋律像根无形的线,把两个生命能量场连在一起。“它们在互相滋养,”她轻声道,“孩子的生命力在回升,猫的能量场也更稳了。”
午后,孩子醒了,眼神不再像早上那样迷糊。他看着我们,小声问:“我娘……还会回来吗?”
张贵眼圈一红,别过头去。扁鹊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她让这只猫陪着你,是不是?”
孩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猫,猫用头蹭了蹭他的下巴。他突然笑了,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它叫灰灰,我娘给起的名。”
“灰灰是只好猫。”扁鹊指着石头上的干肉,“它刚才把肉留给你了。”
孩子拿起干肉,掰了一半喂给灰灰,自己小口啃着另一半。灰灰吃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看孩子,像是怕他噎着。阳光透过破洞照在他们身上,镀上了层金边,像幅安静的画。
“感觉好些了吗?”爱德华轻声问,递过去一小瓶清水。
孩子点点头,喝了口水道:“不那么晕了,就是还咳嗽。”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有点疼。”
扁鹊再次搭脉,脉搏虽仍快,却比早上有力了些。他翻开孩子的眼皮,眼白的浑浊淡了些,瞳孔也恢复了些神采。“快好了,”他从药囊里掏出些晒干的金银花,“泡水喝,能让咳嗽轻些。”
孩子接过金银花,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像揣着宝贝。灰灰突然跳起来,对着庙门的方向哈气,尾巴竖得笔直。我们回头,只见药农背着竹篓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几包草药。
“听说先生这儿还有个小病号,”药农走进来,把草药放在地上,“俺给带了些新采的黄芩,刚晒好的,药效足。”
他看见孩子,愣了愣,随即从怀里掏出块麦芽糖,递过去:“拿着吧,甜的,能压药的苦味。”
孩子看了看灰灰,灰灰用头碰了碰他的手,他才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
“这猫真通人性。”药农看着灰灰笑,“俺家以前也养过一只,能帮着抓老鼠,还会把晒好的草药叼回屋。”
灰灰像是听懂了,走到药农脚边,用尾巴扫了扫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友好的呼噜声。
傍晚时分,孩子的体温基本降下来了,虽然还有些咳嗽,但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和灰灰玩闹。他把麦芽糖掰了一小块喂给灰灰,灰灰用舌头舔着,尾巴摇得像朵花。
扁鹊在庙角生了堆火,把药农带来的黄芩放进陶罐里熬。药香混着烟火气,在庙里弥漫开来。孩子凑过来,蹲在火堆旁,伸出小手烤着,灰灰趴在他脚边,打着小呼噜。
“明天就能跟着药农叔回家了,”张贵给孩子裹紧了些衣服,“他家婆娘会做面疙瘩,给你补补身子。”
孩子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灰灰也能去吗?”
“能,”药农蹲下身,摸了摸灰灰的头,“让它跟你作伴,帮你抓老鼠。”
灰灰像是听懂了,蹭了蹭药农的手,又跑回孩子身边,用头拱他的手心。
夜深时,我们守在火堆旁,看着孩子和灰灰在草堆里睡熟。孩子的眉头彻底舒展开了,嘴角甚至带着丝笑意,灰灰把整个身子都蜷在他身边,像条暖和的小被子。
“这大概就是彭罗斯说的‘共生’吧。”爱德华望着光屏上两个交织的能量场,轻声道,“不光是人,动物之间,甚至人与动物之间,都在互相搭伙过日子。”
扁鹊想起药田里的固氮菌,想起染坊里的菌群,想起井边的艾草和新挖的井。原来从微观到宏观,从草木到生灵,共生的道理无处不在。“医道,”他在火堆边的石头上写下这两个字,“就是要发现这些共生的法子,借万物的力,护人的命。”
天快亮时,孩子发起了最后一次低热,却没像前几晚那样哭闹。他只是紧紧抱着灰灰,灰灰也没像往常那样舔他的手,而是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发出比平时更响的呼噜声,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
等晨光透过破洞照进来时,孩子的热退了。他睁开眼,看见灰灰正盯着他看,突然笑了,伸手挠了挠灰灰的下巴。灰灰舒服地眯起眼,尾巴轻轻拍打着草堆。
爱德华的检测仪发出“嘀”的一声,显示杆菌浓度已降到安全值。“好了,”他松了口气,“算是闯过鬼门关了。”
药农一早就在庙门口等着,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给孩子做的新衣服,还有一小袋小米。“俺婆娘说了,让娃先去俺家住着,等找到亲戚再说。”他把衣服递给孩子,“试试合不合身。”
孩子穿上新衣服,不大不小正合适。灰灰跟在他脚边,一步不离。药农背起竹篓,孩子牵着灰灰的爪子,慢慢往庙外走。走到门口时,孩子突然回头,对着我们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灰灰也跟着停下,回头看了看我们,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告别。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张贵突然说:“灰灰会一直陪着他的。”
扁鹊望着巷口的方向,那里的晨光里,仿佛还能看见孩子牵着猫爪的小小身影。他从药囊里掏出笔记,在新的一页写下:“万物有灵,相护相生。医道所求,莫过于此。”
火堆渐渐熄灭,留下堆温热的灰烬,像片小小的星空。破庙里空荡荡的,却仿佛还回荡着孩子的笑声和猫的呼噜声,在晨光里织成了条无形的线,一头连着过去的苦难,一头牵着未来的希望。
我们知道,这是1644年北京疫区的最后一个病例了。当孩子牵着灰灰的爪子走出破庙时,这场从“戾气”到“杆菌”的认知之旅,也终于走到了温柔的终点。而那些关于共生、关于守护、关于万物有灵的道理,会像灰灰的呼噜声一样,留在这片土地上,留在每个被草木和善意护佑过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