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的水是铅灰色的,像被千万双靴子踩皱的铁皮,又像裹着尸布的河床裸露的筋骨。浑浊的浪涛拍打着“维多利亚号”货轮的船身,铁链在锚桩上撞出沉闷的钝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拽着这铁壳子,要把它拖进更深的黑暗里。
我扶着锈迹斑斑的船舷,指尖陷进铁皮的凹痕里——那是上一次碰撞留下的伤疤。量子分析仪的屏幕烫得像块烙铁,红色的数据流顺着屏幕边缘往下淌,像从河底渗上来的血。每一组跳动的数值都在尖叫:霍乱弧菌的活跃度突破了临界值,它们在水里狂欢、分裂、织成一张透明的网,等着将途经的一切拖入腐烂的深渊。
左克·米兰的感知网沉入水面时,淡蓝色的光丝在浑浊的河水里舒展开,像被惊动的水母触手。光丝缠住一片漂浮的破布,那布片原是白色的,如今被油污浸成了灰黑,边角还沾着半片枯黄的菜叶。“下游三公里,有个张开的伤口。”左克的声音贴着水面传来,带着水汽的冰凉,“市政把贫民窟的污水管直接插进了河里,像给泰晤士河喂了把毒药。”
他掌心的光膜突然亮起,三维立体图在雾中缓缓旋转:密密麻麻的污水管道像一群黑色的蛇,沿着河床蜿蜒爬行,最终在几个取水点附近张开嘴。最粗的那条管道口,正对着南岸的平民窟——那里的妇人们每天天不亮就提着木桶,在河岸边舀水洗衣、做饭,桶沿碰撞的声响像在敲自己的丧钟。
海伦的光带突然垂进水里,银蓝色的光丝刚触到水面,就猛地弹了回来,像被火烫到的绸带。她的旋律瞬间变得尖利,像无数根细针在刺破耳膜,光带在水面划出凌乱的圈,圈里浮现出支离破碎的影像:病死的老鼠肚子鼓鼓的,顺着污水沟的水流漂进河里,皮毛上还沾着贫民窟的稻草;洗衣妇的木盆在油污里打着旋,肥皂水混着不知名的秽物,在水面晕开丑陋的花;一个孩子的破鞋卡在排水口的铁栅上,鞋带像条断了的舌头,在水流里无力地摆动。
“它们在哭。”海伦把光带收回来时,光丝上沾着层滑腻的绿藻,像裹了层腐烂的皮肤。她的声音发颤,眼眶里泛起水光,“河底沉着太多东西了——没人收的尸体,摔碎的药瓶,还有……孩子们掉在水里的玩具。那些弧菌就趴在这些东西上,喝着它们的悲伤长大。”
扁鹊蹲在甲板的排水孔旁,手指捻着根竹片,挑起一团挂在孔上的絮状物。那东西半透明,像泡发的肥肉,又像凝固的鼻涕,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股腐烂的甜腥——像是把发馊的糖浆和腐肉混在了一起。“这就是水毒的根。”他从药囊里倒出些晒干的艾草,绿色的草叶刚碰到那团絮状物,就瞬间变黑,像被吸走了所有生气。
“陆上的疫气是明着来的,”扁鹊的指尖在竹片上轻轻敲打,目光扫过浑浊的河面,“风一吹就散了。可这水里的邪祟,藏在暗处,顺着毛孔往人骨头里钻,等你觉得疼的时候,五脏六腑早就烂成泥了。”他忽然往水里丢了颗晒干的黄连,水面立刻冒起细小的泡,像有无数虫子在下面挣扎。
杰克·伦敦靠在船舷的铁栏杆上,手里转着把折叠刀,刀刃反射的光在浪涛上跳着碎步。“昨天在码头听搬货的小子说,”他往河心啐了口唾沫,黄色的痰沫在水面打了个旋就消失了,“上个月有艘运糖的船在这儿沉了。一船的白蔗糖,泡在水里发了霉,连鱼都翻着白肚皮浮上来,肚皮胀得像气球。”他嗤笑一声,刀背敲了敲栏杆,“那些当官的呢?就当没看见,照样让贫民窟的污水往河里排,让工厂的废料往水里倒——这河早就成了他们的垃圾桶,还是带盖的那种。”
货轮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摇晃。甲板上的木箱哗啦啦倒了一片,有个装着铁钉的箱子摔裂了,钉子撒了一地,在晨光里闪着冷光。船长在驾驶舱里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撕得破破烂烂:“前面是死水区!小心暗礁!”
我们扶着船舷往下看,河面上漂着层厚厚的泡沫,白花花的像凝固的浪,又像谁把无数块肥皂扔进了水里。泡沫下面的水色深得发黑,隐约有巨大的黑影在游动,搅起一个个浑浊的漩涡,漩涡边缘泛着诡异的绿光——那是密集的弧菌在水面呼吸。
我把分析仪的探头伸进水里,冰凉的河水刚没过金属探头,屏幕就瞬间被红色警报占满。“是弧菌的巢穴!”爱德华的声音带着电流声,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沉船的货舱裂开了,糖和腐烂的货物成了它们的养料,这里就是个天然的培养皿!”光屏上,一艘货轮的轮廓渐渐清晰,船身已经倾斜,甲板上长满了绿藻,货舱的裂口像一张张开的嘴,不断吐出成团的弧菌,那些螺旋状的病菌在水里翻滚、碰撞,像一群饿疯了的蝗虫。
左克突然拽起我的胳膊,往船舱的方向跑。他的手劲大得像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船底在漏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光膜显示裂缝在扩大,那些水……已经带着弧菌渗进来了!”
我们冲进储藏室时,几个水手正用木板堵着船底的裂缝。浑浊的河水已经没过脚踝,水里漂浮着木屑和铁锈,脚踩在里面,像踩在腐烂的泥沼里。有个年轻的水手没站稳,“扑通”一声摔倒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正好溅进了他的嘴里。
“别咽下去!”扁鹊像阵风似的扑过去,一把按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从药囊里掏出片晒干的姜黄,硬塞进他的牙缝里,“快吐出来!使劲吐!”水手咳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鼓起来,吐出的水沫里,那片姜黄已经变成了暗黄色,像被毒液浸过。
“这水不是水,是穿肠的毒药。”扁鹊一边说,一边把药囊里的苍术粉往水里撒。白色的粉末遇水化成白雾,在水面上缓缓弥漫,那些原本在水里活跃的弧菌,碰到白雾就像被冻住了似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守住这里,千万别让水漫到食物舱。”他指着储藏室角落的几个麻袋,“那里装着全船人的口粮,要是被污染了,我们就算不沉,也得活活毒死。”
海伦的光带缠上船舱的铁架,银蓝色的光丝在金属上蔓延,像给铁架镀上了层冰。她的旋律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光带接触到渗水的地方,立刻泛起刺眼的白光,像在灼烧那些看不见的病菌。“它们怕这个。”海伦的额头渗出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光带上,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但太多了……它们太多了……我快撑不住了。”光带的亮度越来越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杰克·伦敦挥刀劈开一个装着棉花的木箱,白色的棉絮滚了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膨胀。“把这些塞进裂缝!”他扯起一大块厚麻布,使劲往裂缝里按,麻布立刻吸饱了水,鼓鼓囊囊地堵住了大半缺口。“再找些石灰来!越多越好!”他扭头对吓傻了的水手们吼道,“想活命的就快点!”
水手们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扛来石灰桶。白色的石灰粉撒在水里,腾起呛人的白烟,水里的弧菌活跃度瞬间下降,那些原本在水里扭动的病菌,像被撒了盐的蜗牛,动作越来越迟缓。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剧烈地倾斜,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倒去。储藏室的木箱哗啦啦滑向倾斜的方向,有个装着硫酸的瓶子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流了出来,在水面上冒起刺鼻的黄烟。船长的吼声从甲板上传来,带着绝望的哭腔:“沉船在拉我们下去!它在拉我们下去!”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甲板,刚站直身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维多利亚号”的船尾正在往下沉,船底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拽着,往水下拖去。河面上的漩涡越来越大,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那艘沉没的运糖船已经露出了桅杆,锈迹斑斑的帆索像水草一样缠绕着“维多利亚号”的螺旋桨,每缠一圈,船身就往下沉一分。
左克的感知网猛地收紧,淡蓝色的光丝在水下绷成了直线,像一根根即将断裂的琴弦。“是沉船的铁链!”他指着螺旋桨的位置,那里的水花泛着诡异的白,“铁链缠住了螺旋桨,再不想办法砍断,我们都得跟着喂鱼!”
杰克·伦敦已经抓起一把斧头,往船尾的方向跑。他的靴子踩在积水的甲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像在敲自己的战鼓。“我去!”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声音里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你们守住这里,别让那些该死的水漫上来!”
扁鹊跟着几个水手往排水泵里加药粉,褐色的粉末混着河水被泵出船外,在水面形成一道白色的水带。“这样只能暂时压制。”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沉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得想办法净化那片水域,不然就算我们今天逃出去了,下游的人喝了这水,照样得死。”
我调出量子武器的界面,冰冷的光屏在雾中泛着蓝光。手指悬在“净化波”的按钮上,指尖的温度几乎要把屏幕烫穿。这是爱德华团队研发的应急武器,能在瞬间杀死半径五十米内的所有微生物,但它的副作用也同样可怕——会彻底破坏水域的生态,至少十年内,这片水域里不会有任何活物。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扭头问海伦,她的光带已经变得像蛛丝一样细,几乎要看不见了。海伦虚弱地摇了摇头,嘴唇发白:“我的力量……已经耗尽了……那些弧菌太多了,它们在水里织成了网,我的光带穿不过去……”
船尾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断裂了。紧接着,杰克·伦敦举着斧头跑了回来,他的胳膊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滴,滴在甲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铁链断了!”他的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斧头刃上沾着铁锈和血丝,“但螺旋桨也坏了!我们……我们还在往沉船那边漂!”
货轮像一片失去控制的叶子,在漩涡里打着转。那艘沉没的运糖船离我们越来越近,甲板上覆盖的绿藻在浪涛中摇晃,像一头巨大的怪兽披着湿漉漉的头发。透过绿藻的缝隙,能看到货舱里堆积的白糖已经变成了黑褐色,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菌团,无数弧菌在菌团里钻进钻出,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
“只能用净化波了。”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按钮。船底的发射器发出一道淡蓝色的光,像一把锋利的刀,穿透浑浊的水面,沉入河底。
河心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像水下炸开了一颗星星。白光闪过的地方,弧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在水面漂浮的垃圾被净化成了无害的粉末,连那层厚厚的泡沫也像被蒸发了似的,消失得干干净净。漩涡渐渐平息,河水流淌的速度慢了下来,像一个愤怒的人终于平静了呼吸。
“维多利亚号”缓缓驶出死水区时,太阳正好从伦敦塔桥的方向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洒在河面上,把铅灰色的水染成了温暖的橘红。左克的感知网与城市的监控系统相连,光屏上,沉船周围的水域已经变成了安全的蓝色,下游的取水点旁,已经有工人在安装过滤装置,他们的身影在晨光里忙碌,像一群正在缝合伤口的医生。
斯诺医生坐着小艇赶来时,手里拿着一张新绘制的水源地图。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们救了整条河。”他指着远处正在施工的污水处理厂,那里已经竖起了高高的脚手架,“议会终于同意拨款了,以后污水要经过处理才能排进泰晤士河——他们总算明白,把脏东西往水里扔,最后还是会回到自己的碗里。”
他翻开笔记本,除了密密麻麻的病例数据,还多了几行工整的字:“水之毒,非天谴,乃人祸,亦能由人治。”笔尖划过纸面的痕迹很深,像是刻在纸上的誓言。
扁鹊把一瓶河底的水样收好,玻璃瓶在阳光下泛着透明的光,里面的水清澈得能看见瓶底的纹路。“水里的邪物啊,其实最怕两样东西。”他望着渐渐远去的沉船,那里已经被白色的石灰覆盖,像一座小小的墓碑,“一样是干净,一样是人有心。”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但刚才净化波炸开的时候,我好像在白光里看到了别的东西——不是弧菌,不是垃圾,是个……像鱼又像人的影子,它在往河底钻,快得像道闪电。”
量子裂隙在甲板上张开,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水汽的潮湿。我最后看了一眼泰晤士河,驳船正在清运河底的淤泥,铁铲插进泥里的声音远远传来,像在给这条古老的河刮骨疗毒。几个孩子蹲在岸边,用树枝拨弄着水里的小鱼,那些银色的小鱼在清澈的水里游弋,像撒在河面上的银粉,灵动而活泼。
但就在裂隙合拢的前一秒,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河底深处,有一片阴影正在缓缓移动。它比周围的水色更深,形状像一条巨大的蛇,却长着无数只细小的眼睛,那些眼睛在幽暗的河底闪烁着红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离开的方向。
有些暗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你以为把光投进去,就能照亮所有角落,却不知道,光越是明亮,某些东西就藏得越深,只等着下一次黑暗降临,再悄悄爬出来,舔舐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