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会这一招。
应该说，普天之下，都绝不可能再有人会这一招。
真气锁，全称“天地大同真气锁”大阵，是一门已失传百年甚至更久的阵法，据传创下此阵者不过一武功平平的无名小卒，此人拜入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中，为对抗强敌而创下，如此即便门派中落，亦不至绝迹于江湖。
此阵顾名思义，施阵者将自身的真气与阵中之敌对冲，以极快的速度不断消磨，直至一丝不剩，真气耗空短时间内无法恢复，轻功、内力仿佛被锁住无法施展，刻在筋骨中无法抹去的外功虽无法被废除，但仅凭消解内力，已足够将任何武功盖世的显赫者拉下神坛。
不过此阵亦非无破解之法。若阵中之敌真气过于强大，没有与之相应的强大真气抗衡，反而会将入阵者反噬，轻则脏腑受损，重则脏器破裂，周身流血而死，这种风险极大、条件苛刻，用处又极其局限的阵法，在那些有名的阵法当中根本排不上号，失传似乎是它必然的归宿。
可惜江晚山终究是从故纸堆中将它翻了出来——那卷曾消失在历史尘沙中名不见经传的阵法，竟是眼前这个终极强者的唯一死穴。
“我说过，我有很多朋友。”江晚山一笑，旋即上前一步钳制住危采薇的手腕。
“你疯了！？”危采薇失声狂吼，“你也在阵中，你也会和我一样！”
“我知道，”江晚山不为所动，仍是反扣着她的腕子，“正合我意。”
他早已有觉悟，钱塘江边影影绰绰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晚山竟能纠集当世武林百余人，只为将她一身真气耗尽，更想不到，这百余人竟也自愿同江晚山一齐发疯发狂，冒死与她一拼。
若天地大同真气锁大阵失败，这二百人要死去多少，不得而知，若阵法成功了却并没有如预料之中那样锁住危采薇，所有人都会遭到极其严重的反噬，甚至，可能全部死去，他们凭什么应下江晚山这毫无理由的请求？凭什么为他毅然决然地赴死？
没等危采薇想明白，阵法已动，危采薇感觉到自身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地抽离，无数的真气对冲，仿佛天塌地陷，以江晚山和危采薇为中心猛然爆发出真气相消后的余波，瞬间激起一道道冲天巨浪，盖过潮声、盖过雨声，盖过无数呢喃细语、挣扎呼号。
瞬时浪潮翻覆，然余波汹涌，隆隆潮声之间，天下英豪如潮水般尽数退去，仿佛天地之间除了滚滚流逝的江水，只余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两人。
一个是当世第一，另一个是古今第一。
阵法成功了——江晚山能感觉到，危采薇身上的真气所带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已经荡然无存，这一场惊天豪赌，是他赢了。
危采薇晃了晃脑袋，大喘几口气——她从没吃过亏，也从不打算吃亏，将将缓过神来，便迎面一剑直取江晚山的咽喉。
叮——
弋鳐漆黑如渊的剑身被格挡出去，本就身形不稳的江晚山强撑着站定，直面眼前人。
碧青如洗。
灼灼桃红春衫，滟滟水波浮沉，一剑劈空斩来，青光骤现，兵器相击，铁与铁的交响在孤寂江潮下连绵不绝。
“所谓神剑踏雨，笑话……”危采薇抹去嘴角血渍，冷笑道，“白忘尘那傻子说，你的剑法已然登峰造极，看来没有真气加持，也不过如此。”
“的确，踏雨并非神剑，”江晚山一面迎击，一面微笑着说道，“不过，我的剑法，赢你绰绰有余。”
“你当真以为你那招‘月雨舟’天下无敌？！”危采薇发着颤，紧着被雨水淋透、被江水溅透的衣衫，抬起剑尖，直指他的脖颈命脉。
江晚山大笑。
你终究差在了思想。
与其说月雨舟是一式剑招，不如说它是一种想法。
不可摧毁、不可阻挡。
思想的蔓延与伤痕类似，却不似伤痕一样可以愈合，它犹如野草般疯长，犹如大火般狂放、急转直下，瞬息间长满一切或瞬息间吞噬一切，更可怕的是，它不像野草终有菸败，不像野火终会偃熄。
它是永不熄灭的野火和永不凋敝的绿叶。
思想，不死不灭。
月雨舟是无可阻绝的思想，而江晚山恰要避免挥出这一剑，避免染上这种可怖的思想——一剑下去，快意恩仇，岂不畅快。
只要这个世上尚有公义，就不能只是快意，就不能也不该随意地剥夺他人的性命。
这才是，剑道终极。
不要为了死亡、为了仇恨而挥剑，要为了活下去、为了这世间的公义而挥剑。
最后一剑、充满着仇恨与杀意的一剑，由我代你挥出，你的仇恨结束了，你的血泪和杀意也应当结束了，你不该沉湎于往事、不应该再回想起这些肮脏卑劣的过去，去赎你的罪、去做正确的事、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去仔细品味活着的感觉。
月雨舟，是只为杀而存在的招式，是所有兵器的本质：丑陋、肮脏、暴怒、死亡……却有着这样一个极为诗意的名字，因为人总是会美化杀戮，正如美化自己心底的丑陋一般，不能说是别有用心，至少也是人之常情。
丑陋不堪，却要修饰得极其华美。
一切都无法掩盖，杀的本质就是杀，止戈为武，以杀止杀。
没有漂亮话，我就是为了杀你来的。
你唯有，引颈受戮。
月
雨
舟
如同符箓一般刻印在危采薇的脑海里，也成了她意识尚存时听到的最后三个字。
随后她便死了。
这位人世间四百年的隐形帝王，没有盛大的落幕，浑身泥汤、野狗一般地死去了。
江晚山将踏雨碧青色的锋芒收敛入鞘，正要俯身确认危采薇的呼吸，却见那浸在水中的尸体急剧腐化，皮肉如同挂在骨架上的泥浆一般塌陷下去，“啪嗒啪嗒”掉在水洼里，“咝咝”地冒起白烟，腥臭无比，不多时，危采薇的尸首已经腐坏成一具乌黑的骨架。
江晚山掩住口鼻，好在雨天里这浓重的腥臭味不出几尺就被铺天盖地的雨滴拦截打落在地，随着危采薇的尸骨一同跌坠。
那具如同烧得焦黑的黑炭一般的骨架，也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刻便散得不成人形，剩下一堆焦黑的骨头渣子，被雨水冲刷着，很快流入江里，在翻覆的江潮中不见了。
如若不是凭真气维持，她的身躯早该承受不住数百年的消磨而变得苍老，而后消失。
江晚山，你不必再陷于无止境的杀伐和不安之中了；江晚山，你不必机关算尽去搏一个不可能的可能了。
他望向远处力竭昏迷的李清幽，一股从未有过的清明贯彻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