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边枝桠轻拂飘起,江面波光潋滟,几艘未起锚的船静静泊着,像是随时待命般,只等船家公令下。
沈暮白此言既出。船家公抱臂而立,望着他们一行人,眉头皱起,须间漏出明显不耐。他目光掠过那少年公子模样的陈曦,却忍不住最终落回到那神色跋扈的沈暮白身上。
她明明纤弱瘦削,却稳立在众人最前,面露从容,语调高亢,比这位他更像是话事之人。船家公闷哼了一声。
“你们不愿等也罢,前头有官渡可走,文书齐全,船只安稳。代价嘛,自然也是百倍不止”,船家公拂袖冷语,又补上一句,“慢走不送。”
周围人群闻言皆不作声,本就是奉命一探虚实,见状俱是敛了神色,等待两位殿下发话。
陈曦微微一颔首,作势抬手挡在沈暮白身前,实则是趁机拉住其纤纤手腕处,转过身来,低声劝慰。
“殿下莫急,去卖马一事,想来只是虚晃一枪,并无他意。谁敢真伤殿下心爱的马蹄分毫?”
沈暮白半信半疑,抬起纤长食指,在他宽阔肩膀处轻点一下,淡淡道。
“你说真的?若我的这些汗血宝马有何闪失,惟你是问!”
陈曦垂眸轻笑,未辩一句,只回身对众人点头,意思是***允准了。随即,众人向几步之遥的马厩而行。
渡口东侧,隔着两道垂枝的栅栏,便是这马厩所在。此地虽不属官署,却因地近水路,以致于从事非法营生、旁门左道的往来频繁,看外观倒也簇新体面。远远望去,一排乌漆木柱撑起青瓦屋檐,檐下吊着风铃,风起时叮咚作响,与马嘶声交错,仿佛唤着旧人归。
马厩前设有一方石槽,里头积着不知是昨夜还是今晨雨水,微泛绿意。旁侧几匹高头骏马系在槐树下,鬃毛光亮,蹄声踏踏,嘶吼声声,有着不听驯服的傲慢。棚内分明有两重栏位,外圈放养,里圈则栓着几匹在长业城也罕见的汗血宝马,目若流珠,身骨纤劲,透着难得的灵性。马厩旁立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上书“代买”,字迹隐约可辨。
沈暮白微皱了俏丽的鼻头,疑惑不解,暗忖道。
“怎么只有这些?按理说,修家私渡不载马匹,来往过客都需变卖才可——”
此处非官渡,却另藏玄机。渡口马厩,往来之人多有不义,连马蹄下尘泥,似也混着几分见不得光。
陈曦注视着前方,揣摩着什么。
厩后一侧搭有泥灶,烟火尚温,马夫们正围坐吃早粥,间或有人起身查看马蹄铁、喂草添水。可显然,这些马匹并不听使唤。
为首一名马头朝他们走来,着褐布短褂,腰系羊肠皮鞘,面色黝黑,眼神锐利,神情颇有几分倨傲,像是将自己置于此地头面人物那般。他的举止无章法,粗俗鄙陋,却是久历风浪的模样。
马厩中泥土腥气扑鼻,却让沈暮白觉得再熟悉不过。两位内廷侍卫长陆宁安与赵允磊率先同马头言语。
“我们要渡江。你且看看值几何?”
马头扫了众人一眼,再望向那一匹匹肌理流畅、鬃毛油亮的良驹,大约估了个价。
陈曦虽不甚精通,仍觉价钱尚可,却见沈暮白抬袖而入,直言试探道。
“色顺骨齐,鬃密耳净,皆是出自西北的好马。若按市价,应当还能多卖三成银钱。你这算盘,打的倒是响亮。”
马头一愣,脸色微变,没料想到碰到个识货的小娘子。他害怕失了买卖,急头白脸答应下来。
“成。”
沈暮白已有盘算:私渡马市平价而无夸利,定是有人在此暗结马脉,图谋长远。若放任不察,或将为来日后患。
陈曦将沈暮白所言铭记于心,又道,“我们不卖,只想借厩寄养数日。”
这话一出,马头粗眉倏起,脸色霎变,拍案冷声,从鹰钩鼻中喝出声来,“不卖?你们是来耍老夫的?此处只买不卖,既无交易,快快滚开!”
说罢就要赶人。众人错愕,陈曦方要圆场,却见沈暮白转身,冷言一句。
“既如此,也无须强留。”
出了马厩,侍卫队众人纷纷劝说。
“殿下,不若就此卖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咱们此行要紧的是人,不是马。”
“良驹有的是,让陆大人再张罗。”
沈暮白止步不前,神情固执。
“都给我住口!这些马,是随我与你们从南到北的旧部。他们是马,亦是人。弃不得!”
大家无言。她凝眸半晌,转向轮椅上的陈曦,忽道。
“悄悄给那马头些银钱,只留十人,其余人马原路折返,回长媛县等消息。”
陈曦并不赞同。
“这般周折,甚是没有必要。”
“你不懂”,她截断他,拔高声量,对着侍卫队人等,“我不管你们今日听或不听。所有人不得违命!马之于人,是手足。叫我自断双脚而行,绝无可能!”
沈暮白不再理会众人,只缓步走回前头渡口。陈曦默了半晌,终是回身使了个手势,让侍卫队们即刻分拨撤退。渡口边只余十人候命。几里外,原先的半队人马渐渐隐入丛中。
船家公见此情形,愈发不解,正暗自腹诽:方才那公子气焰如虹,如今却只留寥寥数人?
他直接问道,将看不懂的眼神投射向陈曦:“你们这是——”
“船家公,烦劳凑近些。”
陈曦示意船家公靠近。船家公狐疑着侧耳过去,只听他低低一语。
“吾等……其实并非买卖之人,亦非行商过客,而是奉命载人。此番行程隐秘,还望万勿外泄片语。”
船家公听罢一凛,心头骤紧。
“小的懂、小的懂!这船便为诸位守着,风雨不误啊!千万放心!”
其实,他并不懂其中深义。只是眼见收了陈曦等人好处,顺着说话罢了。
陈曦抱拳一礼,目光却已转向江边——那一席风姿卓然的身影。沈暮白正低头摩挲腕间的一枚乌银马钮,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多年以前,此乃谢勉所赠。马纽象征俊逸、奔腾,蕴藏着深切又诚挚的祝福。然而,真谢勉究竟又在何方呢?又是否已经不存于这世上?
他知,她虽时常笑语轻描,可心里却有一寸天地拒不让自己踏足。
陈曦衣袍角落微卷,眉目如画,神情却凝重。他眉峰轻蹙,似是捕捉到了什么。方才,他示意侍卫长赵允磊独身查探,不能被人发现。赵允磊乃其亲卫出身,素来眼细如发,只是比沈暮白的侍卫长陆宁安少了那么些心眼子。
马厩后侧无人问津。此处阴湿,马啼声断续不止,尘土与汗味交织,然其中竟隐隐夹杂一缕说不出的香息,细若游丝,柔似水纹。赵允磊只身踏入马厩,步伐悄无声息。他拈起一缕干草,嗅了嗅,又走至马槽前,细观槽底残余水迹。其后,又清点了马匹数量数次。
良久,他悄然后退,靠近渡口等候的陈曦耳畔,低语数句。
陈曦面色微变,只道。
“查得可细?先莫惊扰***。”
正说话间,沈暮白缓步而出,眸中带疑,质问陈曦。
“适才你让赵允磊在查什么?”
陈曦笑意从容。
“不过是闻得一缕异香,觉着不似寻常之物,唤阿允查之。”
沈暮白眉梢轻挑,他确实精通方理,能够识药辨性。
“你多疑了。此处多是南来北往的驿马,饲养之人各有门道,或用香草混饲,也不足为奇。”
她话虽如此,目光却也转向马厩方向,微蹙蛾眉。陈曦眼神微闪,知沈暮白心中已有戒备。
长媛江面忽响起翻滚,舟影斜斜在水中不住地晃荡。此时,船家公毕恭毕敬地候在渡口,数名壮丁起身执橹待发。看来船已备妥。
剩下的十人准备启程,均抬头望天。刚刚分明是白日,乌云刹那翻滚如墨,天色却昏沉如暮,灰蒙蒙的一层。一时间,风雨大作,风忽转急,卷落酒旗,碎雨似针刺落檐前。
沈暮白拂袖而起,挡住自己头顶,沉声问,“陈曦,此天色翻覆无常,强行渡江,安稳吗?”
陈曦却颇为淡然,“风浪起,不正好掩人耳目。乱中藏机,方是上策。再说,鱼跃于渊,岂惧风波?”
她睨他一眼,低声揶揄。
“你倒是惯会作辞。”
待船家公披上蓑衣,粗声吆喝,唤众人依次上船。船上一名老吏模样之人站于舱口,取出名册一一登记。
“姓甚名谁?出自何处?渡江何为?”
众人皆以假名应之。陈曦报作“裴阳”,籍贯“长桃”,职司“典当铺掌柜”,事由“寻亲”。***亦改称“温氏”,扮作族中亲眷。其余侍卫们皆已按先前吩咐易姓换名。
船身微晃,雨势陡增,全体登船,直往江那边驶去。
众人未及多言,忽觉倦意袭体,眼前晦暗,纷纷软倒在地!
霎时,四周寂然无声,唯有船尾一人徐徐揭去斗笠与帷帽,露出一张阴冷狞笑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