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柱下的阴影仿佛被无形地拉长了,戎昭依旧站在那里,玄金阵盘的清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林涣那句带着鼻音的嘟囔和匆匆转身时微微颤抖的肩膀,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他惯于分析战局、却对人心曲折近乎迟钝的思维里。
阵盘依旧在平稳旋转,推演着地脉节点的能量流。但戎昭的视线,却第一次没有完全聚焦在那复杂的光影图谱上。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在窗边小几前忙碌的纤细背影。她收拾茶盏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甚至有点慌乱的仔细,青瓷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伯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无声流转,温润的眼底含着洞悉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执剑的手轻轻拂过剑穗流苏,那流苏仿佛沾染了夜露的微凉。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这份沉默的空间留给了他们,如同一个温和的守护者。
林涣背对着他们,指尖用力捏着冰凉的杯壁,试图用那点凉意压下眼底汹涌的酸涩。戎昭那过于认真的回答,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清晨坐在军营伙房,一板一眼地吃完三碗饭、两碟酱肉、半斤馒头的样子——不是为了享受,而是如同补充燃料般,为了支撑起“玄色麒麟”的责任,为了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包括……她这个总给他“添乱”的“猫”。
这份认知带来的心疼,远比任何锋利的言语更让她溃不成军。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手背上,在青瓷杯沿溅开一小朵微不可察的水花。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动作仓促得像要抹去什么罪证。
细微的抽泣声,还是没能完全压抑住,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戎昭的身体,在听到那微弱声音的瞬间,彻底僵住了。玄金阵盘的光芒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惯常的冰冷锐利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茫然的困惑所取代。他看着她用力擦手的背影,看着她微微耸动的肩线,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沟壑。
他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如实回答了关于阵盘和饭量的问题。这难道……不对吗?为何她会哭?
一种陌生的、名为“无措”的情绪,如同冰原上罕见的暖流,笨拙地在他坚冰般的心湖里涌动。他习惯于面对刀光剑影,习惯于计算得失利弊,却从未学过如何应对一颗在他面前无声碎裂的、带着泪珠的心。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玄色的靴子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声音惊动了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林涣,也惊醒了旁观的伯阳。
林涣猛地转过身,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像只受尽委屈的兔子,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无辜的青瓷杯。她看到戎昭朝她走近,那深邃眼眸里的困惑和一丝……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关切,让她心头又是一酸,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你……”戎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迟疑,“……怎么了?” 他试图找出原因,“是……酱肉太咸?馒头太硬?还是……阵盘转得太慢,惹你不快了?” 他只能从他有限的认知里寻找答案,那份认真里透着一股让人心碎的憨直。
“噗……” 一声极轻的笑声,带着浓重的鼻音,从林涣唇边逸出,随即又被更多的哽咽淹没。她看着他一脸严肃地分析着酱肉咸淡、馒头软硬、阵盘转速的样子,那份荒诞感和心疼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不是……都不是……”她摇着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又软又糯,“是你……是你太笨了!笨死了!”
“笨?”戎昭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显然对这个评价感到不解和……一丝丝委屈?他自认行事缜密,逻辑清晰,何来笨拙?
“对!就是笨!”林涣索性破罐子破摔,带着哭腔控诉,更像是在发泄心中积压的复杂情绪,“谁让你那么认真回答的!我……我就是随口一说!谁要听你吃了三碗饭两碟酱肉半斤馒头啊!你……你就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戳都戳不动!连……连玩笑都听不懂!笨石头!大笨石头!”她一边哭一边数落,毫无逻辑,却字字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戎昭心上。
戎昭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她泪眼婆娑、脸颊通红、像只炸毛又淋湿的小猫般控诉他的样子,那冰冷的、被层层盔甲包裹的心,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原来……她只是在开玩笑?原来他过于认真的回应,反而让她……难过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懊恼”的情绪,极其生涩地爬上他的心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言辞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道歉?解释?他似乎都不擅长。
最终,他只是又向前一步,距离林涣更近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松木、冷铁和硝石的气息,清晰地笼罩过来。他没有像伯阳那样温言安慰,也没有试图去擦她的眼泪(那对他而言太过逾越)。他只是微微低下头,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通红的眼睛,那眼神专注得如同在研究一张最精密的地形图,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困惑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笨拙。
然后,他干巴巴地、无比认真地,问了一个更“笨”的问题:
“那……下次你说阵盘慢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
林涣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写满了认真和困惑的冷峻脸庞。他离得那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映着的、自己狼狈哭泣的倒影,也能看到他紧抿的唇角那丝极细微的、因无措而绷紧的弧度。
这份笨拙到极致的真诚,像一束最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心防和悲伤。
“噗哈哈哈哈——” 这一次,林涣再也忍不住,破涕为笑。笑声带着未褪的哭腔,却如同冰消雪融后的清泉,瞬间冲散了满室的凝滞和酸涩。她笑得弯下了腰,手里的青瓷杯差点拿不稳,眼泪却还在往外冒,分不清是笑的还是哭的。
“你……你真是……笨得无可救药了!”她边笑边喘着气,指着戎昭,指尖都在发颤。
戎昭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模样,眉头依旧紧锁,但眼底深处那浓重的困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冲淡了一丝。虽然他还是不太明白她为何如此,但至少……她不再哭了?这应该……是好事?
伯阳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终于也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他摇了摇头,执剑的手轻轻拂过剑穗,那流苏在灯光下温柔地摇曳。他悄然转身,无声地退向楼梯口,将这片充满了笨拙、眼泪、笑声和一种奇异温暖的角落,留给了那两个还在“对峙”的人。
戎昭看着林涣笑得几乎喘不上气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生硬地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却又在半途僵住,最终只是笨拙地从怀中摸出一方素净的、浆洗得发硬的棉帕——那是千岩军制式的装备——递了过去。
“擦……擦擦。”他的声音依旧干涩,带着点命令的口吻,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林涣好不容易止住笑,看着递到眼前的、叠得方方正正、带着他体温和淡淡松木气息的棉帕,心头那股暖意混杂着酸涩再次翻涌。她吸了吸鼻子,没有接帕子,反而往前凑了一小步,仰起还挂着泪珠的脸,带着一种猫儿试探般的狡黠和一点点得寸进尺的委屈:
“帕子太硬了……擦得脸疼。”她小声嘟囔,清亮的眸子在泪水的浸润下,如同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湿漉漉地望着他,“你刚才……吓到我了。笨石头得负责。”
戎昭拿着帕子的手僵在半空,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带着水光的“控诉”。夜风穿过窗棂,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一丝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药草和清风的微香。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玄金阵盘在他身侧安静地悬浮着,清冷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最终,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轻柔,用那方硬挺的棉帕,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拭去了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动作笨拙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碰碎。
指尖隔着粗糙的棉布,传来她脸颊肌肤温软的触感。戎昭的心跳,第一次在战场上以外的地方,失去了那磐石般的稳定节奏。
林涣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站着,感受着那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擦拭。棉帕的确很硬,擦在脸上有些微刺,但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里蕴含的温度,却比任何柔软的丝绸都更让她心头发烫。
窗外的夜色,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望舒客栈的灯火,将这一角笨拙的暖意,悄然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