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张四维开始畅谈,大明朝是如何如何离不开自己。
一旁的张丁征也没有闲着,适时地为父亲和爵士再次斟满酒杯,垂下的眼睑掩盖了眼中的满意。
爵士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热烈。
托马斯爵士哪里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人!正因您身居如此要职,您的出访才更能彰显两国邦交之郑重与诚意……”
“这绝非私事,而是关乎两国千秋万代友好与繁荣的国事……”
“英格兰同样重视与贵国的关系,女王陛下若知您有意来访,必将欣喜万分,至于国务,大明人才济济,陛下英明神武,自有能臣暂代。”
“大人何须过于忧虑?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更长久的友谊与互利啊!”
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充满了期待。
张四维端着酒杯,看着爵士急切而真诚的脸,又看了看儿子平静却隐含鼓励的眼神,沉吟不语,仿佛在权衡着家国大义与个人愿望。
包间内,酒香氤氲,窗外隐约传来街市的喧闹……
张丁征手中的酒壶,再次悄然举起,为下一轮的“说服”注入了醇厚的琼浆。
关于这场私宴,保密工作做的非常好。
整个三楼都是封锁状态。
就连天子也不得而知,两个人谈论的内容,只是知道,有这回事。
不过,虽然朱翊钧没有通过暗中的渠道得知。
但张丁征在元宵节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大明万历十一年 正月十六日,前往皇宫求见皇帝。
当时的朱翊钧正在跟内阁首辅申时行,赵贞吉商讨漕政的开展。
朱翊钧也只能让陈矩将张丁征领到了武英殿。
张丁征在武英殿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不过,他在船上当劳工的时候,养成的最大的一个优点,便是有耐心……
这个最大的优点,能陪他走完这一生。
终于,一阵沉稳而略显疲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张丁征立刻精神一振,迅速转身,面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额头触地,姿态恭敬无比。
朱翊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他身着明黄色的常服龙袍,袍上绣着精致的团龙暗纹,头戴乌纱翼善冠,腰间束着玉带。
脸上带着一丝处理冗长漕政会议后的倦意,但眼神依旧锐利深邃。
他步履沉稳地走进殿内,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张丁征。
朱翊钧径直从张丁征身边走过,前往御座,跪在地上的张丁征,迅速调整方向,让自己行礼的方向始终正面天子。这个细微的动作,体现了他对皇权的极致敬畏。
朱翊钧走到御座前坐下,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揉了揉眉心,这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处理政务后的沙哑:“起来吧。何事如此紧要,非要今日见朕?”
“谢陛下!”张丁征应声而起。
“臣惶恐,惊扰陛下圣安。臣此来,是为前日家父于醉仙楼私宴款待英格兰公使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一事,特向陛下禀报详情,并陈臣愚见。”
朱翊钧端起陈矩奉上的参茶,呷了一口,眉梢微挑:“哦?张尚书宴请爵士?乃尽地主之谊,有何特别之处,需你专程入宫?”
“回陛下,家父本意确如陛下所言,乃尽地主之谊,与爵士略叙邦谊。席间言谈,多涉我大明风物疆域、英格兰国史人情。家父感念爵士远道而来之诚,一时兴起,遂有无心之语……”
“家父言道:‘若有机缘,老夫倒真愿亲赴英伦,一睹异域风华,亦代陛下观此可通有无之友邦气象。’此本席间感慨,实乃无心之言。”
朱翊钧听着,神色未变,只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然,那托马斯爵士闻听翻译之言,竟……竟立时亢奋异常!其双目放光,情状激动,连连言道此乃两国邦交之盛举、女王陛下必欣喜万分云云。爵士盛情难却,极力相邀,言必以最高国礼相待,遍览其国风光名胜,更以其私邸百年窖藏美酒相飨……”
“家父见状,深觉不妥,当即婉拒……”
“言道:‘老夫忝为内阁辅臣、礼部堂官,身负陛下重托,总理邦交国是,职责所在,焉能擅离?此枢机之地,片刻不可轻忽。’家父以此推脱,然那爵士……仍不依不饶,再三陈情,国事自有贤臣暂代,短别只为长久邦谊……”
朱翊钧听到这里,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很快隐去。
张丁征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坦然地望向御座:“陛下,臣侍立席间,亲睹此情此景。爵士之殷切,溢于言表。臣归家后,辗转反侧,思虑再三,忽有一愚见,不吐不快,故斗胆前来,冒死陈于陛下御前……”
“讲。”朱翊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陛下!臣观英格兰此国,虽远在西海,然其女王雄略,海军强盛,尤与西班牙世仇。其对我大明之善意与结交之迫切,实非虚言!其爵士位高权重,尚且如此热忱相邀……”
“臣以为,若家父真能奉陛下之命,持节远赴英伦,一则彰显我天朝怀柔远人、郑重邦交之圣德,二则,可亲察其国虚实,结其国主之好,于日后牵制西班牙人在南洋之势力,大有裨益,此实乃利国利民之良机!故,臣恳请陛下……恩准家父此行……”
朱翊钧听完,眉头明显皱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与反对:“那怎么能允许呢……”
“张爱卿年事已高,已近知天命之年。”
“此去英伦,万里波涛,风高浪急,凶险莫测,朕岂能忍心令股肱重臣,冒此奇险……”
“若有不测,朕心何安。”
“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朕?岂非要说朕苛待功臣,行放逐之事?此事断不可行!爱卿不必再言!”
朱翊钧可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并且拒绝时候,态度也很坚定。
但现在不依不挠地可是张丁征了。
“陛下体恤老臣,天恩浩荡,臣父子感激涕零。”
“然……然家父之心,臣略知一二。”
“陛下,家父生于黄土,长于北地,一生宦海,足迹所至,最远不过留都南京。若能以残躯,奉王命,涉重洋,至万里之外异域,为我大明探路,为陛下分忧,此乃家父毕生之愿,亦是为臣者之至高荣耀……”
“陛下,老话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家父身体尚称康健,必能安然往返!即便……即便天命难违,亦是求仁得仁,为陛下社稷而死,其死重于泰山……”
“家父之心,拳拳可鉴,恳请陛下……成全!”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说的好啊,竟然是你父出巡,为何他不来,反而让你来呢。”
“正如陛下所说,父亲已知天命,嘴有些笨拙了,特意嘱咐臣前来。”
朱翊钧看着侃侃而谈地张丁征,叹了口气:“常言道,‘父子如君臣’。张丁征啊张丁征,在你们张家,你父为‘君’,你为‘臣’……”
“你今日这般……在御前,撺掇着朕派遣你的‘君父’去赴那万里波涛之险,以求那‘重于泰山’之名……朕看,你倒像个……张家‘反贼’啊!”
“反贼”二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武英殿内炸响!
张丁征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煞白!
他“扑通”一声再次重重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巨大的惶恐和委屈,急声辩白:“陛下!陛下若如此想臣,臣……臣真是百口莫辩,万死难赎其罪啊!”
他抬起头,眼中竟隐隐有了泪光,不再是刚才的慷慨激昂,而是充满了为人子的真切情感。
这一刻的情感是真的。
张丁征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无比真诚。
“臣……臣只是想着,身为人子,若能为父亲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以天子使臣的尊荣,去亲眼看看那迥异的风暴,去亲身体验那不同的天地,去为我大明开此先河……这难道不是为人子者,所能献给父亲的最珍贵的人生经历吗。”
“臣……臣不愿父亲此生,只困囿于案牍宫阙之间啊……”
“陛下!方才臣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绝非虚言!更非盼父早亡。”
“在旁人听来,或许是虚言套话,但在臣心中,字字泣血,句句真心!臣所愿者,是父亲能如泰山般巍然屹立于史册……是父亲之名,能因这万里蹈海、宣威异域的壮举,而永载万历贤臣传中,此乃身为人臣之极荣,亦是父亲留予子孙之无上荣耀……”
“臣拳拳之心,天地可鉴,唯望陛下……明察!”
张丁征一番话,情真意切,将“孝道”巧妙地与“忠君报国”、“青史留名”捆绑在一起……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脸上的冷意和玩味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他看着跪在下方、情辞恳切的张丁征,又想到张四维那张精于算计却也确实劳碌的脸。
良久,他紧绷的嘴角终于缓缓松开,最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带着几分感慨和几分无奈的轻笑:“呵……”
“张丁征啊张丁征……”
“你可真是个好儿子………”
听着天子的话后,张丁征立即反驳道:““臣……惶恐!唯愿父亲不负陛下隆恩,亦不负此生。”
“陛下,臣不是不孝之人,忠孝两字,本是一体,对父不孝之人,岂能对君主忠诚。”
“若臣真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陛下又岂会重用臣。”
“陛下,臣真的是,一片孝心,日月可鉴,臣只能希望父亲能看一看大海……”
张丁征说着动容。
在天子的注视下,边说边哭。
听着他的话,看着张丁征的表现,朱翊钧竟然有了些许的自我怀疑。
难不成,张丁征真的是一个想带着老子看世界的孝子……
自己这个君主,世人眼中英明的天子,狭隘了,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