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进于暗黑之中,尝试着从充满刺鼻气体的地下空气中分辨出菲比奥娜同类的气息。
没有光源,也没有声音,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暗黑。
从我生前的视角来看,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生物选择来到这种地方。狭窄,压抑,一旦不慎陷入黑暗便会万劫不复,只能在漫长的黑暗与恐惧的折磨等待死亡的降临。
但菲比奥娜的记忆告诉他们在这里寻找能源,为了让他们所生活的社群能够正常运转。记忆中一个总是出现的词汇是“利润”,为了利润,矿井里没有安全设施,为了利润,矿工们需要一天劳作十八个小时,为了利润,他们没有丰厚的工资,也没有脱离危险的幸运。
似乎他们的痛苦与利润息息相关。
那么,利润究竟是为谁服务的?
循着菲比奥娜记忆中的线索追寻下去,答案很快指向一个人。
这个人不事操劳,处境安全无虞,他的工作只是向秘书发号施令。这个人永远不需要面临黑暗的威胁,不用体验被埋葬在地下数百米的绝望,他的所作所为只为了一个目的,利润,矿工们苦难的根源就是他,而这一切换来了他豪华的别墅。
真是怪事。
利润似乎本是由人创造出,而归属于人的东西。
但所有人活动的中心反而变成了利润本身。
菲比奥娜要我替代她,而她的话语之中怀着对那个人的憎恨。
我想我已确立了目标。
“人类”与我生前的猎物并无区别,都要用肺呼吸,体内的河流同样是红色的血,而且“活着”的标志都是心脏的跳动。
而且很容易杀死。
我凭借本体的力量挪开一块重约一吨的石块,此时我听到了岩石缝隙之间传来的声音。
“谁?”
“是我,菲比奥娜医生。你还好吗,工友?”
“医生?!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大家不能没有我的帮助,所以我就来了。”或许出于某种天赋,我能表演的与平日里的菲比奥娜毫无区别,因此也就能毫无压力地骗过矿工们的耳朵。
“上帝保佑你,医生!”我看到从石缝里透出的光,动手扒开石块,逐渐接近那片兴奋嘈杂的来源。
这些人很幸运,矿道的支架顶住垮塌的岩石,保住了他们的性命,而他们又撑到了我到来。
矿工用灯的灯光打在我的脸上,令我一时感觉到些许不适,不由得举起手遮挡。
“医生,你的灯在哪里?”为首的矿工惊异地打量着我。
“我不小心把它摔坏了。”这个原因称不上是谎言。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矿工们全都瞪大了眼睛。
“没有灯,我也回不去了。所以我听声音找到了你们。”
“你是怎么做到的?”矿工语无伦次地四下环顾,“这些石头,我们试过一次,天哪,它们根本纹丝不动,你是怎么......”
“你们上面堆了很多石头,我把它们都挪开以后你们就能出来了。”我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解释太多,“先出来吧,工友。”
十几个矿工从我打开的缺口中爬了出来。
“这里太危险了。”矿工们用矿灯照亮四周的黑暗,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平静只是暂时的,第二次崩塌很可能在不久后发生。
至少菲比奥娜的记忆告诉了我回去的路应该怎么走。
而嗅觉也可以为我提供指示。
我将幸存者带到可以远远望到光亮的位置。
“工友,请把你的灯借给我。”我向为首的矿工说道。
矿工皱起眉头,困惑不堪地望着我,随后留意到了什么一般,一丝怒色匆匆闪过他的眉头,“你要一个人回到底下去?”
“或许那里还有人活着,他们需要我。”我态度冷静地回答。
那并不是因为善意存在于我的心头,也不是因为真挚的同情。我的心是麻木不仁的,就如同饮血的前世一样。我这么做的原因是消逝在黑暗中的菲比奥娜向我提出了那个请求,她的愿望影响着继承了这具躯体的我。
“医生,难道你不知道那鬼地方马上就要塌了吗?”
“我看得出来,工友。”我注视着矿工的眼睛,“不过这阻止不了我。”
“你难道不怕死吗?”
这个问题令我短暂地震悚片刻。
死亡是可怕的,因为体验过死亡,我更清楚这一点。
但矿坑里死亡无法威胁我。
我回头走向那片黑暗。
“菲比奥娜,你真是一个圣女。”矿工喃喃自语道,“瑞兹,你年纪最小,跑到上面去,看看能不能请到帮忙。其他人,我们一起下去。”
“加诺,那里快要塌了,你知道的!”
“你们看到她害怕了吗?”矿工提着灯跟上我,“如果你们怕了,就回去吧。我们难道能比一个小姑娘还胆小吗?”
人类是种古怪的生物。
实际上面临死亡威胁的只有他们。
不过这些穿着破烂、满脸煤灰、身形佝偻的人选择回到刚刚逃出的地狱,出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情感,他们没有退缩。
或许这么做上帝会保佑他们。
那么愿上帝保佑他们,虽然他没有保佑菲比奥娜,以及那些被岩石榨干血液的矿工。
我们回到了危险的黑暗之中。
矿工们大声呼喊着,侧耳聆听幸存者的回应,微弱的呻吟声偶尔会从寂静的角落中传来,我们循着声音摸索,如果幸运的话,我们能找到埋得不深的幸存者,他们通常由于重伤奄奄一息。
菲比奥娜的医生经历让我能给这些受伤者做些简单的处理,但很难说这能救下他们。死亡是我的熟人,我看得出哪些人已经在劫难逃。
这些人会在条件恶劣的包扎站经受两三天伤痛的折磨,最后感染会要了他们的命。即便活下来,失去劳动能力的矿工也只能迎来穷困而死的结局。
菲比奥娜说的没错。
她只是在延长这些人的痛苦。
伤员需要有人护送,我们点亮了矿道里熄灭的矿灯,还能行动的矿工们将伤者送回地面,一些成功逃到了地上的矿工也选择下来帮助被困的工友。
因为身边始终有人陪同,我不可能直接用本体的力量清除岩石,而且过于庞大的矿坑也使得救援每一个幸存者成为不可能。
我数了数,包括一些侥幸还能行走的幸存者在内,我们只救助了三十七人。
其余的三百多人则无声无息地消逝在地下深处。
幸运的人死于塌方。
不幸的人将在比棺材还要狭小的空间里,忍受黑暗、寂静与恐惧的折磨,最后在脱水的漫长痛苦中死去。
头顶并不明显的崩裂声提醒我应该走了。
带着少数的幸存者一起。
我们沿着危机四伏的矿道一路狂奔向地面,大地的胃在我们身后咆哮,那种令人胆寒的声音,就是死去矿工们的安魂曲。
我们带着满面的尘灰回到地面,回到阳光之下。
矿场建立在灰色的土地上,劫后余生的人们没有一个光鲜亮丽。
满眼望去尽是迷茫的黑灰,唯一的白是他们的眼白,然而从他们的眼中流露出的颜色依然是暗淡。
......
矿场塌了,修复它需要时间。
死去的矿工不会得到赔偿,他们的家人什么都得不到,连尸体也得不到。
利润受损了,那个人想必心情不妙。
但他已有了一笔巨款,何况在他手下并不缺少那么一个矿场,也不缺少那么几百个矿工的命。
没有人惩罚他,“法律”没有规定不合理的工时、缺乏安全设施的矿坑是他的罪。
只有矿工们的目光、只言片语、吐到地上的唾沫定了他的罪。
但没人能反抗。
那个人养了一支服从于他的安保队,用于维持他在矿坑的统治地位,但矿难发生时这些人却袖手旁观着。
我的心中没有善意,也没有怜悯,更不会愤怒。
被我救下的矿工们再怎么感激我,赞扬我,我的心也不会因此解冻。我生来麻木,不看重情感。
只是菲比奥娜的声音还萦绕在我的耳畔,她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天下起了雨,矿场上空笼罩着灰蒙蒙的雨幕,而雨是我的朋友,它能为我隐去行踪。
虽然灾难发生,但矿工们毕竟还是需要生活,他们回到自己简陋的棚屋去避雨。
无人留意我。
我化为雨雾,雨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演奏出我熟悉的乐曲。
水洼留不下我的脚步,在雨中不住点头的蕨类未曾擦过我的衣角。
我向着那个人的别墅前进,我知道那栋堪称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在什么地方,奢华的气息飘出几公里之外。
天色渐暗,黑夜成为我隐藏的衣装。
我穿过密林来到别墅之外,豪华的夜宴刚刚结束不久,宾客们鱼贯而出,慵懒地卧进豪车之中,很快就被送走。
奢华的氛围也迷醉了那里的守卫们。
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生存的秘诀是,任何时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毕竟粗心大意的猎物很容易成为猎人的囊中之物。
异样的乌云漂浮到他们的头顶,几缕与众不同的雨丝刺穿他们的咽喉。
殷红的血灌入泥坑之中。
花园中站岗的守卫们悄然被黑暗所吞噬,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都不再有。
我从花园翻窗进入别墅之中。
偷喝了主人酒的仆人们不省人事地横卧在地板上,嘴中喃喃低语着。
他们是幸运的。
我缓步上楼,走向那个人的卧室。
装横华丽的卧室展现在我的眼前,穿着丝绸睡衣的中年男人举着高脚酒杯,不经意地回过头。
酒杯从他手中摔落,碎裂在地面上。
最初从他眼中闪过的是一丝贪欲,应该承认菲比奥娜的容颜是出色的。
但之后则被恐惧所替代。
他看到了我衣服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以及我身上一切与人类不符的特征。
“你是谁?”那个人惊恐万状地后退几步,躲到窗边,房间的门在我身后悄然关上。
“请把您的财产转交给我。”我语气平缓地向那个男人要求道。
“你是谁?”男人慌乱地瞟向窗外,“哈里斯!你他妈的在哪?”
我走上前,控制住力道,揪住男人的衣领。
那个人高声尖叫起来。
在我踩碎他的胫骨之后,他的惨叫变的扭曲。
“让我再复述一遍,阁下,请把您的财产转交给我,这是用来买您的性命的。”我将他扔到书桌前。
绝望与疼痛很快就使他屈服了。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拥有如此高的地位。
在我看来,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他都没能胜过那些矿工。
象征巨大财产的证券从男人颤抖的手中交到我手中。
而我举起了手中的剑。
“等等,等等!你不是说,买我的命吗?现在我给你了,我的财产,我几十年的心血全都给你了,是你的!只剩我的性命是我的了,你不能杀我!”
“阁下,您认为性命是财产吗?”
“我......”
“您把矿工的性命当成了财产,既然如此,我想您的性命也应一视同仁,不是吗?”
“我,我......”
“您将所有的财产转交给了我,可惜这其中有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我并不想攥在手中,想必您能理解吧?”
涔涔汗水滑下男人惨白的面孔,他哆嗦的嘴唇之间冒出几个字:“这买卖......不,不公平......”
“恰恰相反,阁下。这证明世上公平尚存。”
他的血打上了华丽的墙纸。
在尸体的温度散尽之前,我回到雨中,远离这片杀戮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