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仁将小娟小心翼翼地抱上那辆吱呀作响的板车,让她坐在相对干净平整的米袋旁边。
小娟瘦小的身体蜷缩着,双手紧紧抓住板车的边缘。
她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几乎一瞬不瞬地黏在父亲李守仁那疲惫而佝偻的背影上,仿佛他是这混乱绝望世界里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
然而,每隔一会儿,她又会猛地、极其快速地回头张望,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仿佛害怕那些穿着土黄色军服,面目狰狞的士兵会像鬼魅一样突然从废墟后面冲出来,再次将她从父亲身边夺走。
每一次回头,都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板车不是很沉,十袋米加上罐头,也就一百多斤。
但李守仁这几天找到的食物都喂给了他救回来的孩子,他自己已经好久没吃食物了,身子虚弱的很,车轮压在布满碎砖乱石和冻结车辙的路上,颠簸得厉害。
李守仁咬紧牙关,弓着腰,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车把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动。
他的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凭借一种求生的本能在踉跄前行。
脑海中一片混乱,女儿的失而复得带来的巨大冲击尚未平复,用怀表换粮的屈辱感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而对妻子秀娥下落的无尽担忧,更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已经快到宵禁时间了,路上一个人都看不见,板车的吱嘎声和车轮碾压碎石的刺耳声响,是这片死寂废墟中唯一的节奏。
沉默了很久,坐在板车上的小娟,突然用极其微弱,带着颤抖和不确定的声音,怯生生地开口问道:“爹。。。娘呢?娘。。。在哪里?怎么不跟爹在一起?”
这声询问,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精准地刺中了李守仁心脏最柔软,最鲜血淋漓的地方!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推车的动作瞬间停滞,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席卷全身,让他几乎瘫软下去。
秀娥。。。他的秀娥。。。城破那天的混乱,尖叫,火光,秀娥离开时那坚定的眼神和嘶喊。。。这些被他强行压抑在记忆深处的画面,轰然涌上心头。
那块秀娥叮嘱要好好保存,但此刻已经易主,换成了车上这些粮食的怀表,是秀娥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怀表没了。。。家没了。。。铺子没了。。。妻子生死不明,只剩下这失而复得的女儿和自己救下的那十几个孩子。。。
他该怎么回答?
告诉小娟,她的娘亲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或者下落不明,凶多吉少?
他不敢想象那会对小娟造成怎样的二次伤害。
在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中,一个父亲保护孩子的本能,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虚假的,故作平静的语调,撒了一个谎。
“小娟乖。”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回过头,努力在污浊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娟冰凉的,沾着灰尘的小脸蛋:“娘。。。娘在家等着咱们呢。
她没事,就是。。。就是腿脚不方便,在另一个地方歇着呢。
等爹安顿好了,就带你去见娘,啊?” 他说得磕磕绊绊,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直视女儿那双清澈中带着疑惑和期盼的眼睛。
这个谎言是如此脆弱,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但他此刻只能用它来筑起一道薄薄的屏障,暂时抵挡那即将吞噬孩子的残酷现实。
小娟仰着小脸,看着父亲异常的神色,似乎有些将信将疑,但“娘在家等着”这句话,还是像一剂微弱的强心针,让她苍白的小脸上恢复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光彩。
她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板车边缘,将小小的身体往米袋后面缩了缩,仿佛那样就能更安全一点。
这段归途,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路上遇到过几次宪兵巡逻队,因为马上到宵禁时间的原因,每次都将李守仁拦下盘问。
每一次被拦下都会让李守仁心惊肉跳,也让板车上的小娟惊恐地缩紧身体。
好在刚才离开时候宪兵队的时候,那个宪兵军曹给了自己一张临时通行证。
李守仁将条子拿给巡逻的宪兵看后,都被放行
李守仁不仅要对抗身体的疲惫和道路的坎坷,更要对抗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恐惧。
当那处半塌的院落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李守仁几乎要虚脱。
孙寡妇正焦急地倚在摇摇欲坠的门框边,伸长脖子向外张望。
当她看到李守仁不仅活着回来,还推着一辆载着粮食的板车时,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几乎不敢置信。
但当她目光落在板车上那个瘦小的女孩身上时,脸上先是掠过一丝疑惑,以为李守仁又捡回了哪个可怜的孩子。
然而,当李守仁嘶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孙大姐,是。。是小娟,我找到小娟了。”这句话时,孙寡妇浑身一震!
“小娟?!” 孙寡妇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她快步上前,一把将蜷缩在米袋旁的小娟抱了下来,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小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啊!老天爷啊,你总算开了次眼!
你是不知道,你爹这些天为了找你,都快急疯了啊!他把南京城都翻了个底朝天!” 她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粗糙的手掌不停地抚摸着小娟的的脊背,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小娟被这个陌生却充满善意的妇人紧紧抱着,有些不知所措,身体僵硬着。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再次看向父亲,怯生生问:“爹。。。这个婶婶是谁?娘呢?娘不是在家等我们吗?”
李守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孙寡妇也愣住了,疑惑地看向李守仁。
李守仁避开她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再次用那种干涩的、缺乏底气的声音安抚道:“小娟乖,这是孙婶婶,是。。。是帮爹照顾你的好人。
你娘。。。她。。。她过两天,等路好走点就回来了。。。” 他重复着这个苍白的谎言,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