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绾领命安抚民心,归来时步履匆匆,径直寻到正在守备府邸查看舆图的戚福。
“少爷,”卢绾斟酌着开口,“郑关初定,民心稍安。眼下关内青壮不少,流民亦多。不知少爷……可有在此处募兵,扩充实力的打算?”
深知兵源的重要性,尤其是在这乱世。
戚福的目光并未离开舆图,手指在西境腹地的几个节点上缓缓移动,沉吟片刻,缓缓摇头:“不必。”
卢绾有些意外:“少爷之意是……?”
戚福终于抬起头,眼神明眸:“兵贵精,不贵多。雪狼骑数百精兵,披坚执锐,训练有素,冲锋陷阵可当千军甚至两千庸卒。辅以走寨带来的骨干,以及辅营整编之卒,应对当前西境的局部战事,足矣。”
踱步至窗边,望向关内略显萧瑟的街景,“况且……守城?非我所愿。西境如今这点‘死地’,守之何益?徒耗精力,非进取之道。我要的是能动的利刃,不是困守的坚城。”
卢绾闻言,心中了然。
少爷的野心与战略,始终着眼于机动与进攻,而非固守一隅。
躬身道:“属下明白了。”
便不再多言,转身退下。
刚跨出府门,迎面就撞见一个灰头土脸、活像刚从土灶里爬出来的身影——正是八目。
卢绾看着他狼狈相,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促狭的笑意,刚想开口打趣两句——
“哼!”
八目狠狠瞪了他一眼,鼻腔里喷出混合着尘土和憋屈的气息,连话都懒得说,一阵风似的绕过卢绾,闷头就往戚福所在的内堂闯去。
戚福正坐回案前,刚端起那碗粗陶碗里的清水,就见八目像座移动的小山般冲了进来。
看着满身尘土、胡子拉碴、脸上还沾着几道灰印的模样,戚福嘴角自然勾起,那眼神,看自家调皮捣蛋、在外吃了亏跑回来的孩子似的。
八目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戚福对面的矮凳上,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把抢过戚福刚放下的陶碗,也不管里面是水还是什么,仰脖子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一股意料之外的、熟悉的辛辣感瞬间冲上喉咙!
“噗——咳咳!”
八目被呛了一下,眼睛却猛地一亮,咂了咂嘴,惊疑不定地问:“少爷!这……这是酒?哪来的好酒?!”
辛辣中带着粮食醇香的味道,对连日奔波、嘴里淡出鸟来的他而言,简直是琼浆玉液!
戚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半人高的粗陶缸:“这郑关守将的‘私货’,就剩这一缸了。若不是翻找,还真难找到。”
八目一听,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仿佛发现了绝世宝藏!
憋屈一扫而空,欢呼一声:“少爷雄武!”
一个箭步窜到缸边,抄起旁边更大的陶碗,地揭开缸盖,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舀了满满一碗,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好酒!够劲道!”
连日风餐露宿,这点存货简直是救命稻草。
连干三大碗,八目才觉得那股从里到外的燥热和憋闷被压下去不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
戚福这才慢悠悠地问:“说吧,怎么弄得跟泥地里打过滚似的?这副尊容,可不像我雪狼骑的悍将。”
提到这个,八目的脸又垮了下来,带着几分恼羞成怒:“少爷!别提了!晦气!”
抹了把脸,拍掉些尘土,“俺在关内巡防,转到西边角那个破校场,看见有个糙汉在那摆擂!好家伙,膀大腰圆,口气不小,说什么‘拳打关西,脚踢塞北’!俺这暴脾气,手痒难耐,就想上去给他点教训!”
他越说越气,拍了下大腿:“哪知道那厮看着笨重,滑溜得跟泥鳅似的!比卢绾那只癞蛤蟆蹦跶得还快!俺三拳两脚过去,连他衣角都没沾到!反倒被他几下借力打力,差点把俺摔个狗啃泥!三次!整整三次!俺愣是连他毛都没摸到一根!”
八目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酒,是因为臊得慌,“虽说没动家伙,纯比拳脚……可这他娘的比挨刀还难受!丢人丢到家了!”
戚福听完,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郑关初定,人心惶惶,百姓大多闭户不出,竟还有人敢在此时摆擂?
而且能赤手空拳让以悍勇着称的八目连连吃瘪,连衣角都碰不到?
这份身手和胆识,倒是有些意思。
看来这郑关之内,也并非全是庸碌之辈。
沉吟片刻,看着八目又羞又恼、恨不得立刻找回场子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哦?竟有如此能人?倒是有趣。”
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的水碗抿了一口,看着八目,“你自个儿吃了瘪,就想这么算了?”
八目立刻梗着脖子:“当然不!可那厮滑溜,俺……”
“那不如……”戚福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叫上卢绾一起去看看?你不是总想看卢绾出糗么?说不定……他那八面玲珑的脑袋瓜,能想出破那‘泥鳅’的法子?”
故意把“泥鳅”二字咬得重了些。
八目先是一愣,随即眼睛像两盏灯笼般“唰”地亮了起来!对啊!自己光想着蛮干了,卢绾那小子鬼主意多啊!
让他去试试水,不管成不成,看卢绾那小子万一也吃瘪的样子……嘿嘿嘿!
“少爷!您真是好主!好主意!”
八目兴奋得一拍大腿,脸上阴霾尽扫,咧开大嘴嘿嘿傻笑起来,像是已经看到卢绾在擂台上手忙脚乱的狼狈样。
再也坐不住,像屁股着了火似的跳起来:“俺这就去揪卢大虫!”话音未落,人已像裹着尘土和酒气的旋风,撒丫子冲出了府,留下身后一串豪放却带着浓浓“阴谋”气息的笑声。
戚福看着八目消失的背影,摇头失笑,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
这看似平静下来的郑关,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意思得多。
那个能戏耍八目的擂主……或许不只是个武夫那么简单?
......
卢绾步履沉稳地走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目光扫过两旁的屋舍和偶尔出现的、神情紧张的平民。
此行并非闲逛,而是肩负着少爷严令——巡视关内,监察军纪。
雪狼骑虽军纪严明,但辅营成分复杂,难保没有不开眼的兵痞趁乱滋事。
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佩刀上,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刀柄,保持着随时能出鞘的警惕。
少爷“不扰民生”的命令是铁律,任何敢于触犯者,他卢绾必会以雷霆手段处置,杀一儆百!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直奔他而来!
卢绾眼神微凝,身形未动,眼角的余光却已将后方来人的轮廓捕捉——步伐沉重,带着熟悉的蛮横冲劲。
是敌?是友?还是……不长眼的兵痞?
卢绾心中念头电转,搭在刀柄上的手瞬间绷紧,拇指顶住护手,刀身已在鞘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吟,准备随时化作一道致命的寒光!
刻意没有回头,将整个后背的破绽暴露给对方,如同一个毫无防备的目标,实则全身肌肉已如猎豹般蓄势待发!
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带着尘土和汗味的风压扑向卢绾后背!
“卢大虫!是……”
熟悉又带着急切的大嗓门刚喊出几个字,来人粗壮的手掌已如铁钳般探出,目标并非卢绾要害,而是精准地、不容置疑地一把摁在了卢绾紧握刀柄的手背上!
“噌!”
卢绾蓄势待发的拔刀动作被这股巨力硬生生摁了回去,刀身与鞘口发出一声清脆的摩擦声。
“是我!是我!八目!”大嗓门再次响起,带着点喘气和不满,“你这大虫,耳朵聋了还是怎地?差点让老子撞你刀口上!”
直到这时,卢绾紧绷的神经才骤然一松,蓄满的劲力悄然散去。
带着一丝无奈和微恼转过身,看清了眼前这个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大汉——果然是八目!
“八目?”卢绾皱眉,没好气地甩开八目摁着他手背的大手,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你不在少爷身边护卫,跑这儿来撒什么疯?还弄成这副鬼样子……”
“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八目急吼吼地打断他,大手再次伸出,不由分说地一把攥住卢绾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卢绾感觉骨头都嘎吱作响。
“诶?!你干什么?!”
卢绾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别问!跟我走!路上说路上说!”
八目根本不给他挣脱的机会,另一只手也搭上来,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卢绾,朝着他来的方向——西边那个破校场,大步流星地狂奔而去!
那架势,活像身后有千军万马在追,又像是生怕去晚了,什么天大的宝贝会飞走一般!
卢绾被他拽得脚下踉跄,一肚子疑问和火气硬生生被堵在喉咙里,只能被动地被这股蛮力裹挟着,消失在街道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