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道:“岳飞将军的府邸真寻常。”余下掷地有声:“你这话客气了,应该叫做寒酸!”
普安不解道:“寒酸的要人命!将军又不是没有银子钱,如何这般寒酸?”
武连看向赵香云,闷闷不乐道:“你九哥对岳将军一点也不好,你要当面问一问,是何缘故。”
赵香云道:“当然,这个我会去问的。接下来做什么去?”
黄叶马上笑道:“我们此番前来,要拜访两个人,岳飞将军拜访完了,接下来自然是李清照夫人了。”
黄香道:“不错,爹爹也常对我说,李清照才华横溢,实乃我大宋女子楷模。我就纳闷了,爹爹这是要将我娘置于何地?”
余下破涕一笑道:“你倒胡思乱想了不少,你觉得李清照与你娘可以相提并论么?”
黄香郑重其事道:“我可不敢说,我又不喜欢口无遮拦。”
余下撅撅嘴,闷闷不乐道:“是吗?你这样乖巧懂事啊,真是没看出来,原来我们一直大大的冤枉你了,真是我们的过失,还望见谅。”
黄香道:“当然,你们就是冤枉我,我从来都不会乱讲的。”
武连笑道:“黄香,你别说了。我们都快要发笑了!”
赵香云道:“黄香妹妹,你可真有意思。在西湖画舫,你那不是口无遮拦是什么?好大的胆子,说什么仁宗尸骨被刘豫的淘沙官挖出来,亏你说的出口。还好九哥不斤斤计较,如若不然,你可就闯祸了,你知道么?我们都为你捏着一把汗。”不觉早已笑出声来。
武连道:“好了,不说这个了。黄香的口无遮拦又不是这一次,从襄阳到东京,一路上,口无遮拦还少么?都把人快气疯了。说话很可气的!”
赵香云见黄香委屈巴巴,马上打圆场:“好了,妹妹也不是有意的,你们四个大男人何必斤斤计较?”
武连见赵香云不开心,就道:“没怪她的意思,如若怪她,此番就不带她来了。可还是我们疏忽了,她的口无遮拦让我们吓坏了。”
赵香云道:“别说了,妹妹快哭了。”
余下见黄香泪光点点就安慰:“好了,开玩笑嘛,何必当真。”
黄香翻个白眼,气呼呼道:“不理你们。”普安看向黄叶笑道:“我们错了,还不行吗?”
黄叶一脸不悦,叫道:“给妹妹说,我倒无所谓了。”子午四人马上对黄香拱手道歉,黄香破涕一笑算是好了。
余下看向黄香,用手轻轻摸了摸黄香的头发:“我喜欢的是你这张嘴,讨厌的也是你这张嘴。以后别胡闹,乖乖听话。懂不懂,傻丫头!”
黄香一怔,伸手拍了一下余下的后脑勺,紧锁眉头,凶巴巴道:“去你的,谁要你喜欢,谁要你讨厌。”
黄叶马上瞪了一眼普安:“你们就知道欺负女子,真不害臊。”
普安一脸冤枉,依葫芦画瓢,也笑道:“哪有?看看,你这眼睛真可怕。我喜欢的是你这眼睛,讨厌的也是你这眼睛。”
子午、武连面面相觑,捧腹大笑。黄叶、黄香也面面相觑,对视而笑。
子午环顾四周,叹道:“说归说,笑归笑。言归正传,李清照夫人不知在何处,我们想拜访拜访,也要找对地方,是也不是?”众人分头去问游客,许多人都摇摇头,片刻一个个聚拢。
顷刻,跑了回来的武连直喘气,问道:“怎么样,打听到了么?”
赵香云摇摇头:“都说没听说过这人。真是奇怪,恐怕都在敷衍了事。”
余下摇摇头:“如何没人知道,这可是个大文豪。”
黄香叫道:“我们一起且走且问,如若分开,就怕天黑也找不到。找不到李清照夫人,我们再走散了,岂不麻烦了,听说临安夜晚人头攒动,可不好找了。”
黄叶看向远方,伸手一指,笑道:“我们去那边走一走,如何?”但见荷花绽放,美不胜收,一时间微微一笑,心旷神怡。
普安最懂黄叶的心思,马上引众前往:“走!我们跟着黄叶走。”
一个小姑娘摇摇头:“李清照是谁,没听说过。”
一个汉子抱着小男孩也摇摇头:“我们来西湖玩,李清照不知道。”
一个小娘子摇摇头:“李清照,莫非是临安府的大家闺秀?”
一个老头叹道:“你们是何许人也,为何找她?有何企图?”
子午见还是没人知道,就灰心丧气了,叹道:“没想到,没人知道李清照夫人在何处寓居。”
一个老夫人路过,咳嗽一声,介绍道:“这临安府清波门外水杉林小溪边便是李清照夫人的居所。不知你们找她有何贵干?她可是不见陌生人的,无名小卒就更不要去打扰她了。”说话间,头也不回慢慢走了。
前面有辆牛车停下来,老夫人上了车。车子咯吱咯吱走了,渐行渐远。
子午没看清老夫人的面容,就挠了挠后脑勺,喜道:“总算有人知道了。”
余下笑道:“看来年轻人是不知道夫人了。”
普安叹道:“也难怪,夫人不是临安本地人。只是寓居于此,没人知道,也不奇怪。年轻人都不知道李清照也没什么奇怪的。许多新人辈出,也是雨后春笋,不可小觑。”
武连不以为然:“岂不闻:‘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么?想必文坛不会再有李清照了。”
赵香云道:“那倒不一定,不过李清照夫人的才华横溢,无出其右,倒是不容置疑了。”
黄叶火急火燎:“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去找一找,如若再拖拖拉拉,天要黑了。”
黄香嘻嘻一笑:“姐姐,找不到就不找了。回去就告诉娘,找到了,看望了。反正娘又不知道,怕什么。天黑了,我们就去逛夜市,临安的夜市,自然最美妙。我们到御街去,好吃的,好玩的,一定不少。”
子午引众,马上离去,黄叶拉着黄香,就怕她一派胡言,口无遮拦。众人一路而行,边打听边走。从西湖而去,向清波门进发。
路上热闹非凡,瓦肆,茶肆,酒楼,客栈,应有尽有。许多骆驼也驮着货物,向钱塘江边而去。不少大理人、吐蕃人、安南人、高丽人、日本人也在街上走来走去。佛寺里香火旺盛,人来人往。街头巷尾,有不少杂耍、幻戏、打擂,喝彩声此起彼伏。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人来人往。人头攒动。
小孩子蹦蹦跳跳,老人们笑容满面。一家人牵手走来走去。卖果子的吆喝声,直上云霄。亭台楼阁之间,传来不少琵琶声、长笛声、古琴声。翩翩起舞的舞女,小唱悦耳的小生。说书的大娘,傀儡戏的老头,讲荤话的小哥。一个个都是眉飞色舞,赢得掌声,络绎不绝。
不多时,子午等人抵达清波门外,多方打听,才来到一个院落门前,一个水车吱吱悠悠,转动着。几只白鹅,伸着脖子,嘎嘎作响,浮游水面。碧绿的水面,几只荷叶,亭亭玉立。蛙声阵阵,清脆悦耳。
众人定睛一看,居然在门口发现西湖边遇到的那辆牛车,揉了揉眼睛,一个个不敢相信。或许牛车有相似的,故而也不多想,就敲了敲门,有人出来开门。子午等人说明来意,并拿出信件与信物。
原来净水师太怕李清照不会见自己的女儿黄叶,特意让黄叶带着峨眉山的一本经书前来,扉页有李清照的签名。开门的是个小姑娘,知道众人来意,马上请众人走了进去。
小姑娘进去通报,众人在院落里矗立等候,环顾四周,院落不大却井井有条。篱笆处,开着几朵茉莉花。几棵垂柳,还有一个小池塘,里面锦鳞游泳,波光粼粼。
“你们是何人?”一个老夫人从厅堂走了出来,映入眼帘。众人看去,居然是方才的老夫人。
这老夫人五十岁左右,黑发如漆,虽说年老色衰,可气度不凡。年轻时候也是个大美人儿,“超凡脱俗”四个字最为贴切。一双眉目,炯炯有神。端庄儒雅,文质彬彬。
子午四人毕恭毕敬,上前拜道:“我们是终南山、青城山张明远、费无极座下弟子,拜见李清照夫人。”
一个近前丫鬟介绍道:“这便是夫人!”
子午四人递上书信,李清照打开来看,顿时喜出望外,就微微一笑:“你们千里迢迢至此,真是辛苦,多谢,多谢。想不到张明远、费无极说话算话,果真派弟子来了。”
赵香云拜道:“仁福帝姬赵香云拜见李清照夫人!”
李清照大惊失色,马上下堂拜道:“公主殿下!南归了。我以为街头巷尾皆是讹传,没想到,是真的。还记得当年我在东京还见过殿下,只是老身人微言轻,不敢惊驾。就知道殿下最喜欢在东京街头巷尾游玩。有一次是见过的,是身边人介绍说。”
赵香云赶忙上去扶起:“夫人不必如此,昨日刚刚回到临安,听说夫人寓居临安,故而冒昧前来,还望见谅。”
李清照微微一笑,道:“公主殿下微服前来,老身受宠若惊。”随即请众人厅堂说话,马上吩咐丫鬟献茶。李清照见还有两个姑娘,就愣了愣。
赵香云介绍道:“净水师太的女儿,黄靖大人的女儿,黄叶、黄香,也来临安专程看望夫人了。”
黄叶拱手拜道:“我娘净水说,曾在婺州见过夫人。不知夫人可还记得?这是经书,还有信件。”马上双手毕恭毕敬的递上去。
黄香笑得咯咯作响:“夫人,我爹爹也时常夸赞夫人才华横溢,天下第一。”
李清照喜出望外,点头一笑,接了过去,笑道:“净水,我记起来了。一面之缘,很是不容易。当年兵荒马乱,也算好姐妹,不知她眼下如何?”
黄叶介绍道:“我娘在峨眉山挺好的,让我来临安专程看望夫人,略表寸心,这是些峨眉山雪芽与白芽。”
李清照道:“她能派女儿来看望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还让你们带来礼物,真是不敢当。这好朋友,我真是终生难忘。算是‘患难见真情’了。回去替我多谢你娘!如若有机会,我会去峨眉山看望她的!看到你们年纪轻轻,活泼可爱,很是喜欢。我感到自己老了,老的不成样子了。多想回到当年,该有多好。”不觉眼里含泪。
李清照请众人坐下来说话,马上吩咐丫鬟泡上峨眉山雪芽,端来让众人品尝。丫鬟去了,李清照陪在赵香云左右。
赵香云问道:“西湖边,夫人如何会告诉我们,就不怕被人打扰?”
李清照道:“我听人说,你们打听我。我有意叮嘱他们,让他们别透漏我的行踪。以为你们是游客。也看看你们有没有耐心!在你们绝望时才告诉你们的。”
武连道:“夫人,我们年轻气盛,难免会有绝望之时,以后还望夫人多多教诲,指点迷津。”
李清照摇摇头,笑道:“你们的行走江湖,你们师父们都对我介绍过了。他们知道你们有一个心愿,就是拜访我。可见你们师父们的良苦用心。我也素知你们见过李师师、梁红玉,念念不忘想见到我。我老了,我不想被人打扰。可盛情难却!公主殿下又亲自登门,我不能不给面子。南渡以来,人心思定。岳鹏举郾城大捷,天下无敌。我没什么能耐,不似许多大员外有钱有势,也不似许多富商大贾出手阔绰,更不似许多年轻气盛的英雄豪杰能驰骋疆场,保家卫国。我只会写几首诗词,聊以忘忧。人生苦短,杨柳依依。还望你们‘诗酒趁年华’!”
子午纳闷道:“听说夫人对苏东坡的词很是不以为然,如何会说出苏东坡的词中这一句,万万没想到。”
李清照喜笑颜开,乐个不住,道:“苏东坡是豪放派掌门人,我是婉约派的。我们的词作风格不同。当年也是年轻气盛,故而开玩笑说,他们男人们的词作也不过如此。什么李后主、柳三变、苏东坡,都不堪入目。我当时写了一篇《词论》 ,自以为是,洋洋得意。如今看来才感到自己的愚昧无知。都是年轻惹的祸,是也不是?其实当年这《词论》一出具引来一片哗然,很多人都说什么,一介女流之辈,居然狂妄自大,敢于藐视词坛泰斗,实乃胆大包天。都对我口诛笔伐!我是又惊又喜,也吓得战战兢兢。可我这人好打马,喜欢博一把。此番风波也算如此了。如今我却不会让年轻人做这样的事了,我是过来人,女子可不能吃酒、打马,要安分守己才好。”
余下道:“夫人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了。”
黄香道:“有一首词,夫人写的不错。叫做《如梦令》 ,不知何时所作。”说话间吟诵开来: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笑道:“那年,我还是个小姑娘,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来到东京,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想家。还记得是来到汴河边游玩,见到一个荷塘,就回忆起故乡往事,不觉喜上眉梢,就写成这首词。细细推算,应该是哲宗元符二年之时,实乃处女之作。到了二十四岁时,翁舅赵挺之被罢相,不久我便随丈夫屏居乡里十年,离开东京到了青州,也离开了与我有诗词唱和之谊的前辈晁补之、张耒等人。往事难忘,不堪回首。如今我都成了老太婆了,真是‘逝者如斯夫’!”说话间笑出声来,孩子气十足。令人诧异万分,好似返老还童,活脱脱一个小姑娘的样子。
武连看向李清照,一言不发,只是见她青丝变白发,一瞬间有些伤悲。想必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一个糟老头子,恐怕还不如李清照。世人皆知,有糊涂的老头,却很少有糊涂的老太婆。武则天晚年便是一位老太婆,可这老太婆不简单,却做了皇帝。
黄叶有感而发,马上笑道:“夫人还有一首诗,很是名扬天下。”说话间吟诵道: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黄香看向李清照,意欲得到夫人的教诲:“真是不可思议,没曾料想夫人能作出这等好诗,果然气度不凡。夫人,这首诗如何这般豪气冲天,好似诗仙太白与苏东坡的气魄了,这是为何?还望夫人赐教。”
李清照黯然神伤,泪光点点道:“我年轻时候是晚婚,与丈夫在江南分手。没给赵家留下一男半女,有人在我背后议论纷纷。这都不算什么!可我现到如今不能原谅自己的便是,我为何当初站在大江边要对他说这首诗?我为何要让他羞愧难耐?我为何要这样做?我多少次也想,如若当时忍一忍,想必他就不会病入膏肓,就不会离我而去。我也不会受苦受难,颠沛流离。后来我遇到张汝舟这个狂徒,让我颜面扫地,羞愧难耐。我就不信邪!我便拿出少女时的胆大包天,博他一把。我也不知道,如今我是输了还是赢了?或许我输了,我一败涂地,我落败的一塌糊涂。或许我赢了,我扭转乾坤,转悲为喜。好在我大宋,是文人墨客的天堂。可以释情放怀于山水之间,可以舞文弄墨于心烦意乱之际。面对这眼前的西湖水,我却有口难言。还是武则天做的好,做的对。无字碑没什么不好,女人难,一个顶天立地,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更是难于上青天。西湖的水,就好比我的泪一般。我不能擦干它,我也擦不干它。我只好一言不发、沉默寡言,任凭后人去说了。如今国破家亡,我老了,我不能驰骋疆场,金戈铁马,做梁红玉。我也不能像李师师一样,血洒东京。我只有舞文弄墨,仰天长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除此之外,又能如何?”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泪如泉涌。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子午心里伤心难过起来,想到自己的母亲。
余下寻思:“夫人的这首诗,我们吟诵过很多次了。南渡以来,恐怕没有人不知道这首诗的。多少热血男儿都羞愧难耐!不错,夫人又能如何,只能舞文弄墨了。”
普安道:“夫人,如今在临安,日子可还好么?”安慰起李清照来。
武连看向李清照,叹道:“南渡以来,恐怕颠沛流离,很不容易。”
李清照摇摇头,微微一笑道:“还好,还好。”
赵香云听了这四个简简单单的字,顿时心如刀绞。寻思开来:“南渡以来,一个颠沛流离,如何会好?母后客死他乡,我一个人都不好。就算不好,还有吃有喝,有人照顾。而夫人年事已高,如今五十多岁了,恐怕已是心力憔悴。”
黄叶道:“夫人,放心好了。我娘说,她有机会就来临安看您的。临安虽说繁华,可人声鼎沸。峨眉山才清净!”也想起净水师太,马上安慰李清照。
黄香笑道:“襄阳也不错,岂不闻‘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诸葛孔明都喜欢襄阳的隆中!归园田居,襄阳最好。”说话间环顾四周,但见西湖近在眼前,风吹杨柳,惬意万分。
这院中有三间房子,皆是人字屋,也算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美不胜收。
顷刻,李清照小院来了人,是附近的邻居,送给李清照一些瓜果蔬菜,说了几句话,邻居就匆匆离去。
李清照意欲留下众人吃个家常便饭,可众人并不饥饿,就怕多有打扰。又说了几句话,子午就引众离去了。
小院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水车吱吱悠悠,转动在门前。白鹅依然嘎嘎作响,游来游去。却唯独听不到蛙鸣,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