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高卢城的石砌城墙染成暗金,却没半点暖意 —— 六月初一的傍晚,风裹着城根下的沙尘往街巷里灌,卷得酒馆外悬着的铜铃乱响,却没半个人探出头来。
王宫方向的钟楼还没敲暮鼓,南大街已见着两队重甲士兵匆匆而过。他们的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噔噔” 声撞得墙缝里的草叶发颤,甲胄边缘的寒光扫过闭紧的店铺门扉,连趴在墙头上的流浪猫都 “嗖” 地缩了回去。
街角的军官勒着马,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目光扫过巷口时,原本偷偷掀开窗缝张望的妇人,忙不迭地把窗户关得更紧,木栓碰撞的声响在风里格外清晰。
城东的贵族府邸区更显冷清。往日这个时辰,勒梅尔伯爵家的花园该飘着葡萄酒香与提琴声,今天却只竖着两盏昏黄的宫灯,门廊下的卫兵比往常多了三倍,手按在矛杆上纹丝不动。
隔壁的子爵府连灯都没点,雕花铁门外的石狮子被暮色裹着,像蹲在暗处的巨兽。路过的仆人低着头快步走,袖口紧攥着,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 早上还传国王陛下能喝半碗药,午后宫里的信使就骑着快马跑了三趟,谁都知道 “大限将至” 四个字压在城头上。
寻常百姓的巷子里更静。铁匠家的打铁声早就停了,木门上的铜环用布裹着,怕风刮得响。巷尾的老嬷嬷把孙子拽进怀里,捂着他的嘴,小声哄:“别闹,听外面的动静。” 风里偶尔飘来几句碎语,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吓得说话人赶紧缩进门里,只留下风卷着沙尘,在空荡的巷子里打旋。
暮色越沉,风越急。王宫的钟楼终于敲了,七声暮鼓在城上空荡地传着,每一声都像砸在人心上。
士兵的脚步声还在街巷里来回响,紧闭的门窗后,无数双眼睛盯着外面的暮色,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被这紧张攥着,再没了往日的脆响。高卢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只等那声宣告王权更迭的钟响,或是…… 更乱的动静。
国王寝宫外的哥特式回廊上,黄铜缠枝纹烛台里的火焰被穿堂风扯得忽明忽暗,烛泪在狮首底座上堆出歪扭的尖儿。
廊下大臣们裹着深紫绒面束腰紧身衣,领口缀着银线绣的鸢尾花纹,外披镶白狐毛的黑色斗篷,没人说话,只有皮靴蹭过金砖的 “沙沙” 声 —— 有人背手踱步,指尖把鎏金腰带扣攥得泛白;有人扶着刻有王室纹章的廊柱,眉头拧成疙瘩,目光黏在寝宫朱漆门上,连风卷着苦艾药味飘来,都忘了拢紧斗篷。
“让让!让让!” 穿粗亚麻原色罩衫的侍者捧着黑陶药碗跑过,腰间系着磨损的棕色皮腰带,衣摆塞在羊毛长裤里,碗沿热气熏得他鼻尖发红,差点撞在廊柱的雕花上,忙伸手扶住,药汁晃在金砖上,他慌得想擦,又被身后宫女催着 “快些,医官等着”,踉跄着掀帘入内。
另个宫女穿高腰亚麻连衣裙,深蓝裙身罩着浆硬的白色头巾,发髻插着铜簪,裙角沾灰也不顾,怀里铜医具盒面刻着简化纹章,跑过时盒里银针 “叮” 响。有大臣攥着斗篷问 “陛下如何”,她只摇头,身影很快隐入门帘。
风再吹,烛火暗了暗,把大臣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远处钟楼余韵未散,寝宫门帘始终没动,苦艾药味混着廊下的焦灼,在刻有缠枝纹的金砖上漫开。
寝宫内的药味还在回廊里飘着,朱漆门帘忽然被人从里掀开 —— 多兰首相戴勒曼斯公爵率先走出,深色绒面长袍的衣摆还沾着几分室内的暖气,面色沉得像窗外的暮色。他身侧跟着王储德克斯里曼,后者一手稳稳挽着痛哭不止的王后西捷娜,王后端庄的亚麻长裙被泪水浸得发皱,肩头不住颤抖。
“诸位,很遗憾,查西里曼陛下去世了!” 首相的声音打破了回廊的沉寂,每个字都像落在金砖上,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国王陛下 ——” 低低的哀恸声瞬间漫开,廊下的大臣们纷纷垂首,有人攥紧了镶毛斗篷的边角,指节泛白;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眼神里满是茫然,连廊柱上的王室纹章都似蒙上了一层愁绪。原本静立的侍者和宫女也停下了脚步,垂着头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诸位!请节哀!” 首相突然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厉声止住了弥漫的悲戚,“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王储殿下依据王室法律,今日正式继承国王之位,请诸位参礼!”
他说着侧身站到王储身侧,抬手虚引向德克斯里曼,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庄重。
大臣们这才回过神,纷纷收住哀声,齐齐单膝跪地:“陛下!”
四十岁的德克斯里曼静静站着,深棕色短发已有些稀疏,宽阔的额头上堆着几道明显的抬头纹。粗重的弯月眉下,微眯的眼眸里泛着淡蓝色的光 —— 那双眼与老国王查西里曼如出一辙,却少了几分深沉狡诈,多了些稳重敦厚。两撇上翘的八字胡梳得一丝不苟,下颌的山羊胡沾着几缕灰白,反倒添了几分威严。
他身着黑色短款军服上衣,肩章上的金丝绒线在烛火下泛着暗金光泽,衣领处的金丝编纽徽章赫然彰显着王室尊荣;白色军裤笔挺利落,配着高筒黑皮靴,更显身姿挺拔。
早已摘下的白色手套被随意攥在指间,一手稳稳扶着满面戚容的西捷娜王太后,另一手按在腰间的金花佩剑上,虽未言语,一股沉稳的君王之气已悄然散开。
此刻接受群臣跪拜的德克斯里曼,本是查西里曼国王唯一的子嗣 —— 自少年时便被正式册立为王储,在储君之位上足足沉淀了三十余载。
这三十多年里,他从未有过半点懈怠:从跟着老臣学习解读奏折、梳理财税,到亲赴边境查看防御、与领主商议农桑,朝堂内外的大小政务,几乎都经他手历练过。
常年的打磨,不仅让他练就得一手处理朝政的出色本领,连应对贵族间的微妙制衡都游刃有余;而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沉稳敦厚,更让他在王室宗亲与贵族阶层中赢得了不少真心支持 —— 方才几位曾对储位继承持观望态度的老臣,此刻单膝跪地时,脊背也透着几分心甘情愿的臣服。
望着阶下垂首的臣僚,指尖触到腰间金花佩剑的冰凉,正值壮年的德克斯里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按捺的豪情壮志。
他暗自握紧拳头,目光掠过回廊的烛火,似已望见多兰王国的未来:“定要建立起属于多兰自己的经贸体系,打破对天国的依赖,先王查西里曼生前没能完成的这桩心愿,从今往后,便由我来接续完成。”
当夜,多兰王宫便将王权更迭的事宜公之于众:天明帝国历 “宸域” 二年六月初一晚间,老国王查西里曼病逝于寝宫;王储德克斯里曼依王室律法正式继承王位;奉生母西捷娜为王太后,移居王宫西侧的紫藤宫居住,保留其王室尊荣礼遇;同时册封王妃德玛丽王后,择期举行加冕大典。
这则消息随着王宫信使的快马,连夜穿过多兰的麦田与森林,迅速传遍了整个德玛拉大陆。
三日后,天明帝国驻多兰王国大使馆的会客室内,橡木高背椅上的苑秀华身着白色鱼龙服,衣摆绣着细密的暗纹,在窗外斜照的暮色里泛着柔和光泽。
她指尖轻搭在椅扶上,望着对面的多兰贵族,唇边噙着一丝浅淡笑意,缓声开口:“布兰登霍尔阁下,今日请您前来,一来是恭贺您荣升宫廷侍官长,二来也想向您打听新国王陛下对商贸的态度 —— 些许唐突,还请勿怪。”
布兰登霍尔坐在对面的绒面椅上,一身多兰传统宫廷服饰衬得他身姿挺拔:暗纹天鹅绒束腰上衣外搭银色刺绣马甲,黑色马裤扎进高筒皮靴,一头金色短发梳得丝毫不乱。曾经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早已褪去,嘴边新蓄的短须让他添了几分成熟干练。
他闻言微微欠身,笑容温和却难掩谨慎:“大使客气了。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新王陛下的国策,哪里轮得到我置喙?不过您的恭贺,我还是诚心收下。”
目光落在苑秀华秀丽的面容上,布兰登霍尔心底却不敢有半分松懈。他早已知晓这位天明大使绝非表面那般温婉 —— 当年她被破格提拔驻多兰大使之职,履任不足一年便召回述职、进位加俸,这个女人身上,无处不透着天明帝国那位女皇藏在背后的深意。每次与她对话,他都如履薄冰,生怕漏出半分破绽。
这份警惕,源于他与天明帝国的旧事。
三十岁的布兰登霍尔,正是当年在天明帝国北部凉州亭垒,率领多兰军队与洛召洺交战的贵族子弟。那场战役里,多兰军不敌洛召洺的猛攻,最后还是麾下家族军队统领威尔德,借着预先挖好的地道带他死里逃生。逃回多兰后,家族靠着疏通关系,才勉强让他通过了三年兵役考核。
自那以后,他便收起了贵族少爷的散漫,在宦海中步步稳进:靠着家族背景平步青云,二十七岁继承家主之位,紧接着出任高卢市长,成了多兰王国最受瞩目的年轻贵族新星。多年磨砺让他明白,肩上扛着的早已是整个家族的未来 —— 他从那时起便潜心研究天明帝国,比多兰任何贵族都清楚这个对手的强大。
此刻听苑秀华问及新王的商贸态度,布兰登霍尔心中已有答案:新王德克斯里曼想继承先王遗志,跳出天明帝国的制衡,组建多兰自己的商业联盟,这份雄心他怎会不懂?
可天明帝国建立的德玛拉大陆商会联盟早已根深蒂固,掌控着全大陆的经贸秩序,连强如力特鲁银会都在其打击下损失惨重。单凭多兰一国之力,想要撼动这棵 “大树”,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他端起桌上的红茶,指尖在杯壁轻轻摩挲,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和笑意,只字未提心中这些盘算 —— 在天明帝国的大使面前,任何关于国策的评判,都需慎之又慎。
苑秀华听着布兰登霍尔温和却避重就轻的回应,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茶杯的杯沿。她的目光落在对方梳理整齐的金发上,心底却已将此人的底细过了一遍。
这位多兰新贵,正是当年在凉州亭垒亲眼见识过天明帝国军队锐不可当的贵族子弟。那场战役里,布兰登霍尔麾下军队溃败,最终靠地道逃生的经历,她在调任多兰前便已从天明帝国卷宗中翻查得一清二楚。
自踏上多兰土地的第一天起,苑秀华就没停止过对布兰登霍尔的留意。她看着这位曾经历过败绩的贵族少爷收起往日的玩世不恭,在宦海中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也渐渐摸清了他的政治倾向。
布兰登的家族对多兰王室始终忠心耿耿,却不认同先王查西里曼一味对抗天国的强硬态度。相反,他更倾向于与天国开展深入的经贸合作,想先借着现有的体系为多兰谋取实际利益、壮大国力,等根基稳固后,再慢慢规划后续的出路。
这份务实,让苑秀华第一时间将布兰登霍尔归为了可拉拢的对象。尤其是当她得知布兰登在新王继位后荣升宫廷侍官长,这个能时刻伴随新王德克斯里曼左右、甚至可能影响其决策的职位,更让她坚定了主动接触的想法。这一次借着恭贺名义邀请布兰登来大使馆,正是她计划中的第一步。
此刻见布兰登霍尔言辞谨慎,半分不肯透露关于新王商贸国策的想法,苑秀华心中没有丝毫意外。
她太了解这类人 —— 在宦海摸爬多年,又亲身领教过天国的实力,布兰登霍尔绝不会轻易亮出自己的底牌。但她唇边的笑意未减,抬手将茶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心底已有了清晰的盘算。
只要摸准布兰登的核心需求就够了。无论是为家族争取更多利益,还是在新王朝里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天明帝国都能提供足够的筹码。凭着这些筹码,想打动这位谨慎的年轻贵族,并不算难事。
窗外的暮色渐渐变浓,会客室里的烛火轻轻跳动了两下,映得苑秀华眼底满是从容。
她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温和得像在闲话家常:“布兰登霍尔阁下不必拘谨,今日不过是朋友间的闲聊。毕竟多兰新朝初立,往后咱们打交道的日子,还长得很。”
苑秀华指腹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在斟酌措辞,目光却始终落在布兰登霍尔脸上,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布兰登阁下,” 她的语气比刚才多了几分郑重,却依旧温和,“其实今日请您来,其实还有一件对多兰、对您的家族都有利的合作 —— 天明帝国有意向布兰登家族开放东方丝绸与官窑瓷器的多兰独家专供权。”
这话一出,布兰登霍尔放在膝上的手明显顿了顿,连方才刻意维持的平稳呼吸都慢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