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狐狸,四目相对暗流涌动间,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权衡与审度。
小狐狸看起来更狡黠一些,眼底染了细碎的光,让一张原本线条温柔的面容看起来多了几分锋芒。
她嘴角轻轻抿着,似乎因为说起素未谋面的外祖而有些不快,倒是多了些不常见的孩子气。湛炎枫收回视线,看着自己搁在桌边的那只手上……他预料着逃亡的日子必然颠沛,却未曾料及自己兜兜转转竟是连这座山都出不去。宋闻渊也不知到底带了多少人来,乍一看整座山林悄无声息的,可但凡他稍有举动就似见着山中人影攒动。
瞧不分明,只影影绰绰的,让人半点不敢轻举妄动。
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罪过?之前倒是常常受着,只是此去经年,就连记忆都开始模糊不清了,曾经的那些切肤之痛,如今想来竟也遥远到有些不真实……倒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旁人的故事,无关痛痒,只有些恨意似是源起于血脉尽头,根植骨血。
他低着头扯了扯嘴角,半晌,轻嗤一声,才温声说道,“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啊……我自己都快忘记了。纵然你想听,只怕我也说不明白了。”那些过去,阴冷、黑暗、污秽,是曾经以为如何清洗都洗不干净的肮脏,可如今再回头看,反倒像是落在袖口的灰尘,轻轻一掸,便簌簌落了地。
旁人听了,大抵也会觉得不过小题大做。多大点事,至于这般耿耿于怀着,拿不起放不下的……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彼时落在袖口上的,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墨点子,又哪是轻描淡写间就能抖落无痕的?
元戈无言颔首,并不追问,眉宇从容间有股子怜悯,超脱了年龄的熟悉感。
令人……不吐不快。
“湛家曾经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氏族。”他压着嘴角低低笑了笑,笑意苦涩悲凉,“不过是曾经了,你肯定没听说过……对,我的手笔。”
“我母亲是个异国舞姬,生得风华绝代,被那老不死的强取豪夺弄了回去,生下我没多久就被弄死了——被下了药,她被府中最低贱的下人活生生凌辱至死……老不死的嫌她肮脏,直接让人抬去了乱葬岗。彼时我尚不知世事,由一个年迈的嬷嬷带着,堂堂湛家长子,连一个像样的乳娘都没有……说出去多么可笑!”
然后他真的笑了,扯着嘴角,低低地笑,只是笑声干涩暗哑,像是干渴了多日的荒漠中的旅人发出的最后的绝唱。他笑,笑着笑着嘴角就耷拉了下来,“我把那老不死的绑起来,然后给他出身名门的发妻也下了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还将这一切加诸到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身上,就像他们曾经对我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元戈倏地抬头,直直对上对方咬牙切齿的侧脸线条,蓦地哑然无声——她似乎听明白了,却又不敢听明白,于是,她几近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微微张着嘴,连一个合适的表情都给不出来。那些看似寻常的词汇,在这一刻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似的,乌泱泱涌进她耳朵的时候,针扎似的刺得她脑袋都疼。
什么叫……这一切?什么又叫……像那些事情一样?那些事又是哪些事?
一个过于漂亮的异国妾室,一个无所倚仗的世家长子,在那样的高墙大院里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又是怎样挣扎着在绝境中活下来的?若是山野之间长大的元戈只怕是如何都想象不到,但初涉世家内院的元戈多少能猜到一些,却也因此而愈发不敢揣测……
于是她沉默。
她略显尴尬的欲言又止太明显了,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与她说这样的话终是有些不合时宜了——湛炎枫将突然而起的兴致往下压了压,轻哂,“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祖父是个缺心眼的,年轻时候就缺。旁人知晓了我的事情,纵然未曾避我如蛇蝎,却也少不了指指点点阴阳怪气。只他不同,他知道那些事,却仍要与我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我酒量差,倒是令他扫兴许久。”
说到此处,她稍稍停了停,牵了牵嘴角,才继续说道,“后来才遇到的老二。老二心思比他深,但为人圆滑世故亦是优点……我与你祖父都不擅长,便总要有人擅长。后来便有了知玄山……最初的知玄山只是山脚下的一个小私塾,别说名气了,就是糊口都难。老二整日焦头烂额,偏只有你祖父什么都不管便也罢了,还一个劲地往回捡人。”
元戈微微一愣,“捡人?”
“是啊。他没同你说过吧?”湛炎枫又笑了笑,“咱们山上早些年那些授课老师都是他捡回来的,有犯了案无处躲藏的,有得罪了权贵无处落脚的,也有受天灾影响无家可归的……自己吃饭尚成问题,他却仍乐此不疲地将人带回来,老二同他争执了几次,他脾气也好,一律好脾气地照单全收,只转身的功夫,又带着人回来了。”
他低着眉眼摇头失笑,笑意温柔。
此去经年,纵然彼此之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关系,但说起彼时那段几近拮据的岁月,还是不由得温柔了眼角的线条。
那定是一段让人觉得未曾错付的时光。
元戈收了收腿,撑着下颌歪着脑袋听着,见他停了,才轻声说道,“他鲜少同我说起我出生前的事情,我似乎也很少问过……竟是不知还有这样的过去。”彼时是担心说起旧事触及祖父丧子之痛,如今想来,祖父应当也是刻意回避着生怕自己发现错失的四年记忆。
于是就这般,自以为默契地“你既不提、我便也不问”着过了这许多年,竟然对自家旧事一知半解。
多少有些惭愧。
所幸对方也没有多说的意愿,随即便转了话题,“慕容与元氏一族联姻,是慕容家主动找上的门……不过不是找来的知玄山,而是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