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辕门将进报。
徐世绩、单雄信见他既是亲自来报,又满面怒色,问道:“搦战的唐贼怎生叫喊?”
这辕门将气恼恼说道:“末将不敢进禀。”
“你且说来。”
这辕门将便说道:“唐贼叫骂,说大将军只是因外戚之姿,靠着妇人裙带,得居高位,实无将略,不敢出战,徒惹天下耻笑。辱骂大将军为无谋匹夫,又骂大将军是徐姥。还、还……”
“还怎地?”单雄信问道。
这辕门将说道:“还说如敢出战,只恐便是徐姥养的犬马,也只配跪地摇尾乞怜。还辱及大将军府中女眷,言辞鄙恶,末将实难复述。那唐贼数百,轮番驰马营前,射我辕门,再三叫骂,指名道姓要大将军出营答话,声言三日内若不敢应战,便在我营外筑起土台,书‘徐姥麾下无兵’六字,教天下人共见。”
徐世绩哈哈大笑,说道:“此激将之法耳。”顾与单雄信,笑道,“兄长当还记得,我等从翟公瓦岗举义之前,段达领隋兵征讨河北的郝公、张金称等部义军,他亦曾被诸部义军嘲为‘段姥’。此无非是郝公诸部,欲激其出战罢了。今唐贼亦施此伎,不必理会,且由他叫骂。”
这辕门将偷觑单雄信,欲言又止。
单雄信瞧出蹊跷,他自家人知自家事,闻得唐军搦战,本就心虚,就追问道:“还骂了什么?”
这辕门将说道:“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末将不敢禀言。”
单雄信说道:“你只管言来。又不是你骂的,俺还能怪你不成!若不明禀,军法处置!”
这辕门将就大起胆子,说道:“唐贼无状,还骂将军为背主之犬,先背翟公,屈膝求饶;继背李密,俛首帖耳,真猪狗不如。倒是自号‘飞将’不差,果如吕布。只吕布乃三姓家奴,将军才背二主,尚欠一主,不如就再又背了圣上,乞降唐贼便是。少不了给将军一口食吃。”
不听则罢,话音入耳,单雄信如何耐得住!
马扎上跳起,但见他一张脸涨得紫红,额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如欲滴血,手中茶盏捏得粉碎,瓷片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他咬牙切齿,大怒叫道:“蟊贼安敢辱俺至此!”猛然拔剑劈碎案角,声若雷霆,“传令三军,即刻披甲,俺要亲手将贼骑尽杀,悬於营门示众!”
徐世绩慌忙起身,赶紧劝阻说道:“兄长息怒!此正唐贼所欲,若中其计,正堕入其彀中。”
单雄信怒目圆睁,厉声喝道:“俺岂不知是激将之策?然三军面前受此大辱,若不出战,士气尽丧,何以立威!”推开徐世绩,说道,“贤弟,你休再多言!你是圣上的外家,又是圣上的同乡,圣上待你自是亲厚!却俺不同,遭唐贼这等谩骂,俺却不可无动於衷!”
“贤兄!且听小弟一言。听完了,贤兄若仍欲进战,小弟绝不拦阻。”
单雄信亦不坐下,便站着,说道:“你说罢!”
徐世绩细细为他分析,说道:“贤兄,唐贼今来援修化之众,军报探知,上万步骑,我军才四五千将士,贼众我寡,此其一也;唐贼又有修化城可凭,我军现若便与其进战,修成城的唐贼并可出援,此其二也;两关为我所夺、李神通为贤兄所擒,唐贼急於雪耻,当下兵锋正锐,此其三也。贼现有此三胜过我处。而我军能胜贼者,唯王君廓、苏定方两部精锐这一处耳!只有等到其两部精锐到至,我军正面迎击,他们从侧翼突袭,我军才有胜算!
“倘若现就进战,必败无疑!贤兄老於疆场,当世名将,当知兵家胜负,在於谋勇,岂在口舌之利?且圣上视贤兄为股肱之臣,极为倚重,贤兄又焉可因一时之愤而弃大局於不顾?小弟愚见,贤兄何不暂忍一时之气,以待王、苏兵到,自有贤兄出气之时!”
单雄信紧握剑柄,指节发白,胸中怒气翻涌如潮,却见他缓缓闭目,牙关咬紧又松开,良久方吐出一口浊气。手剑垂地,终未再举。帐中寂静,鸦雀无声。徐世绩、辕门将和其余从坐诸将,尽皆屏息凝神,目光齐齐聚在单雄信身上。唯闻帐外风卷旌旗猎猎作响。
好大功夫,单雄信缓缓睁眼,低声说道:“圣上待俺如再生父母,圣上恩德,俺不可辜负!便罢了!便依你之策,暂且按兵不动。待王君廓、苏定方兵至,再教唐贼知晓俺单雄信的手段!”语气虽缓,眉宇间恨意如铁,声似寒刃出鞘,“然此辱此仇,必以血洗之!”
徐世绩松了口气,说道:“贤兄明断!待王、苏兵至日,必踏平修化,尽歼唐贼,以雪今日唐贼辱骂贤兄与俺之耻!眼下且只静候,养精蓄锐,使将士严守营垒,勿与交战就是。”
“王君廓、苏定方何时能到?”帐中坐着好几个军中的总管级别将领,长史邴元真、司马张亮等军中大吏也在,单雄信虽因担心万一出战失利,李善道对他失望之故,暂且勉强压下了怒火,可脸皮犹尚羞赧,烫得滚热,自觉无颜面对众人,便也不看他们,只问徐世绩,说道。
徐世绩沉吟了下,说道:“依俺军令,至迟明日可达。……不过却有些古怪。”
“大郎,你是指昨日、今日,连着两日都没有再接到王君廓、苏定方的军报?”
徐世绩点了点,说道:“正是。俺令他俩一日两报,却接连两天一报不见。却也不知是否出了意外?”抚摸虬髯,斟酌了下,说道,“不过贤兄不必着急。俺这就再遣吏去寻他部踪迹。”
昨天没接到王君廓、苏定方军报后,昨天傍晚,徐世绩就遣吏去伏卢山方向寻找王、苏两部了。只是他遣的军吏人生地疏,只能按着地图寻路,也不知山间近道,因至今尚未有回报。
——则是说了,王君廓、苏定方日前伏卢山一战后,不是已遣吏来向徐世绩急报了么?怎徐世绩到现在尚未收到王、苏两部的确切消息?原因也很简单。樊兴部唐军不但扼住了通往修化的道路,并在几条可达修化的山中小路上,也都设下了哨卡,以试图断绝王君廓、苏定方与徐世绩之间的联络。王君廓、苏定方派出的军吏,因是迟迟尚未能突破,来到修化。
单雄信说道:“既如此,大郎,你就速速再遣军吏,务必尽快搞清楚王、苏两部现状!”
徐世绩当即下令,便又遣了精干的军吏数人,命往伏卢山方向查探。
单雄信实在是羞见帐中众人,等他令下罢了,就要辞出,还去本营。
徐世绩唯恐他这边刚答应下来等待王君廓、苏定方两部到达,可别叫一亲耳听到唐军的辱骂,转头又起战意,——徐世绩部汉军所筑的三座营垒,中军大营,徐世绩自驻,东边营地是单雄信营,他若还营,需先出中军帅营,因定会能亲耳听到唐军辱骂,就急忙起身挽留,说道:“贤兄且慢,王、苏两部到后,怎生进战、怎生夹击尚需再议,何必急归?待议定还营不迟。”
单雄信没心情多在众人面前待,说道:“你自与诸将议之。俺略有不适,先回营歇息。”
“若是不适,请贤兄在小弟帐中安歇,待小弟议定军事,来看贤兄。”徐世绩执意不放他走。
单雄信知他所虑,——事实上,对唐军骂他的话,他是又想知道,又怕听到,是以刚才他才一个劲追问辕门将,而不自己亲往辕门听之。犹豫了下,他终究应道:“也罢。”便一个徐世绩的帐下吏引路,引他至了徐世绩的寝帐安歇。这帐下吏待烧水服侍,单雄信打发了他出去。
帐中只剩下了他一人,他坐在榻边,犹难消心头灼热,脑海中反复回响唐军的辱骂之声!
“狗眼看人低!”辕门将转述的每一字都如毒刺扎心,可偏偏又无力反驳。他咬牙切齿,暗自发狠,“且待进战,定叫尔等血溅阵中!今日之辱,百倍偿之!”
……
营外的唐骑,骂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退走。
徐世绩快中午时,回到寝帐,亲手给单雄信端来了饭食,陪他吃用。
他是聪明人,一边吃饭,一边却只谈上午再议确定的进战、夹击之策,只字不提唐骑辱骂之事。单雄信默默用饭,神色渐平。徐世绩察言观止,见其怒气似是已消,心下稍安,便笑道:“待王、苏两位将军兵到,我军进战之时,便如弟方才所言,军中精骑悉与贤兄统带,响应王、苏突袭,两下夹击唐贼,定教彼辈措手不及,胜之易也。克胜之日,何愁功名不振!”
单雄信略吃了两张饼,半饱也没吃得,没甚胃口,不再吃了,说道:“只恨李世民不在离石。俺听说,这厮喜好亲临阵仗,引骑突阵,他若在时,必将他擒下,献与圣上!”
“圣上几次说起,唐贼知兵能战者,两人而已,一个李渊,一个李世民。其余皆不足虑。”徐世绩笑道,“李渊不自量力,僭号称帝,身在长安,贤兄固是鞭长莫及,然若能一举擒得李世民,用圣上玉言,是所谓‘擒贼擒王,射人射马’,河东数万唐贼势将无主溃乱,圣上一战可定。太原可下,关中可图!贤兄若果得立下此功,非但功盖诸将,亦足以震动天下矣!”
这只是徐世绩随着他的话,所说的凑趣之语,单雄信听到了心里去!
他不再多话,眼中却燃起炽烈战意,走到帐门口,掀开帐幕,向外望之,只见日天高照,营中肃然,阳光洒在不远处徐世绩中军大帐前的将旗上,映得旗帜绚烂夺目。风起旗动。他凝视旗面上“右备身大将军徐”的字样,心中暗道:“‘震动天下’,此言不虚!若能将李世民生擒献俘,且看这天下英豪,谁还会再小觑於俺?纵此番不得将李世民擒之,来日也必生擒!”
正思量间,遥遥听得鼓角声从北边传来。
很快,不但辕门守将,还有散出在外的游骑,纷纷急奔到来,聚在帐前禀报:“唐贼出营了!”
徐世绩丢下手中的饼,霍然起身,大步走出帐外。
上午唐军搦战的时候,徐世绩就猜出,唐军下午可能就会出战,果不其然!他神情镇定,与辕门将等的急促正形成鲜明对比,一面出到帐外,往辕门方向走,一面沉稳下令:“传令各营,守营备战,不得俺令,不许出营半步。违令者战!召营中诸将到营墙望楼听令!”
帐外从吏接令,飞也似地各去传令。
徐世绩接着对跟上来的单雄信说道:“贤兄,俺不多留你了。你便请还营,亦守营垒。切记你我所约,待王、苏二将兵至,方是决战之时。此刻只可坚守,不可轻出一卒。唐军若攻,固守便是;若退,勿要追击。贤兄勇冠三军,然此时更需忍耐,待机而动,方能一击制胜。”
单雄信既已存下了生擒李世民之志,自然就可忍一时之辱,应道:“大郎放心。”与徐世绩同到了辕门后,带上在辕门边上帐篷等候的亲兵,望了望北边鼓角声传来处,驰马还营。
且说单雄信还到营中,立即传令全营将士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他立在望楼,扫视北方。
遥见修化城北,烟尘滚滚,鼓角声里,唐军大队的步骑如潮水般涌来,铁甲森然,旗帜蔽野。约半个多时辰后,到了汉军三营北边数里,停将下来,布列阵型。马三宝等的将旗都在其中。
单雄信凝眸远眺,见出战的唐军约七八千人,步卒五六千余,骑兵千余。又见这数千开始列阵的唐军步骑中,旗帜颇乱,所列阵型亦显松散。看了多时,他心中冷笑,与左右说道:“此诱我之计。唐贼虽出兵不少,但旗帜散乱,阵不成列,显是故意示弱於我。彼意在诱我出战,乘我军轻进,然后以城中兵急出,夹击我军。俺岂会中此小计?令兵士固守,待贼自退。”
到底如徐世绩称赞,老於行伍,冷静的状态下,单雄信对战局看得分明,毫不为唐军引诱所动。他传令各部严守壁垒,弓弩上弦,滚木礌石俱备,唐军如若近前,就迎头痛击。又遣眼力好的吏卒,登高了望,密切注视修化城门动静,防其出兵配合。
见得唐军一个阵型,拖拖拉拉,列了一个多时辰,仍未完成,复见唐军士卒至有坐地休息者,单雄信笑道:“此诱我不成,变本加厉。”指着唐军后阵,说道,“你们且看,唐贼前阵、中阵虽乱,后阵这千余步骑却乱而不散,分明有以待我!就由马三宝这厮做戏,我等且看。”
营外有军吏驰到,呈上徐世绩的军令:唐贼此诱敌之计,务必不可轻动。
单雄信与这军吏说道:“还告大郎,俺自晓得,雕虫小技,休想哄瞒到俺。”遂稳坐望楼,静观其变。又等了个把时辰,唐军大概终於装不下去了,鼓角声再起,前阵、中阵的兵士收拢,却不多时,就组成了撤退队形。单雄信哈哈大笑,指之说道:“计施不成,又以佯撤诱我。”
便任由唐军后撤,果然不出营追击。
接连看破了唐军两次用计,上午被唐军辱骂的羞愤,似也消散了些许。
就在这时,单雄信见唐军既撤,则必是不会再来攻营,打算下望楼时,骤然见数百骑从西边驰来!却由远及近,驰到营前近处。正自诧异这数百骑何处而来?单雄信早望见这数百骑打着的一面旗帜,上只绣着两个黄色的大字:“秦王”!单雄信的两只眼,顿时滚圆!
“功名正在今日!”他又惊又喜,大喝一声!
……
如雷的鼓角声、喊杀声,从东边随风灌入耳中,徐世绩收回亦是因眺见“秦王”将旗而惊讶的视线,看向东边,所见入目,心头一沉,失声叫了声:“哎呀,不好!”
一支骑兵利箭也似,驰出了单雄信营的辕门,直奔数里外举着“秦王”将旗的这支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