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慌什么?”这是奚午承最后一句话,也是当晚奚午承与祁湘的最后一句话。
对奚午蔓而言,这夜晚过于平静,平静得令她深感不安。
她知道会有惩罚,而惩罚不会落到她的头上。但她不安。
她知道有的事情与她无关,但她又认为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联系。
祁湘挨了三爷爷的鞭子,奚午蔓实在没办法不认为那件事与她没有联系。
三爷爷鞭子的威力远比看上去的要强,祁湘脂肪的承受能力远比看上去的要弱。
那强遇上那弱,强的更强,弱的更弱。
奚午蔓目睹了全过程,却没搞明白祁湘到底为什么受罚。一些事情总是发生得莫名其妙。
这世界本身就莫名其妙。
小阿棋身边那位黑发男人,奚午蔓莫名想到已故的某位。看见那张曾朝思暮想的脸,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二爷”,好在及时止住,用微笑表示招呼。
“我喜欢他。”这是小阿棋对那位苏先生的评价。
对小阿棋的评价,奚午蔓一言不发。
她不认为小阿棋所说的喜欢跟她理解的喜欢是一回事,她不认为小阿棋真的懂得他所说的喜欢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奚午蔓就对自己生了厌。
用自己的经验去经验别人,用自己的认为去认为别人,这难道不是一种傲慢吗?是一种出于偏见的傲慢。
那种莫名其妙的傲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认为自己懂而别人不懂,认为别人的认知在自己的理解范围之内,并且用自己的理解去理解别人,并要求别人用自己的理解去理解整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那要命的、完完全全压迫性质的偏见,出于对自身资历的自信。
谈资论辈,礼别尊卑,无聊渗透到方方面面。
而那些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无聊,造就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归属感。
就是这么回事儿。
越想越无聊,越想越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任何事情都可做可不做,可以活着也可以不活着,没什么所谓。
有什么所谓呢?
奚午蔓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意义这种东西,为什么一定得有真善美这种东西。
而关于各种定义,怎么确定所谓的定义能够成为类似真理的东西,或者说,怎么确定哪些东西可以被所谓定义而定义。
想当然而已。任何事物,都不过是想当然而已,习惯使然,于是冠之以真实之名。
真实。这本身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
奚午蔓突然意识到这点,所谓真实似乎也不过是虚假。
所以死掉的人还活着,活着的人已经死掉,所以开心等同于仇恨,而仇恨则等同于挚爱。
在某个节点上,爱与恨相互交织、相互转换。
在某个节点上。是的,只要找到平衡的点,整个世界就拥有了一种——或者说——归于一种秩序。
秩序。劳动即是秩序。
秩序。生与死都是秩序。
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秩序,或者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秩序。
而秩序所遵守的那种被称为定律的东西,又遵循着什么?难说。
可是那又有什么要紧?
知道或不知道都一样,反正都无关紧要,一个人没必要完全了解全宇宙的所有知识。生活当中需要,才有了解的必要。
如果一切都遵循所谓定律,有公式可以计算轨迹,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如果一切都可控制,世界归于秩序,一切都会变得无聊。
无聊,生即是死。
好像倒也没必要归于秩序,没必要让一切都变得可控。
不确定性,不正是人生一大乐趣么。
走在路上,不确定哪片叶子会落到面前,不确定哪朵小花会留在发间,不也挺好的么。
就像攀一座山,不确定哪条路会经过怎样的树木,一路上会遇到怎样的风景,不确定前方那一片绿色之中是否带刺,或有野果或长蛇。唯一确定的只有——沿着路往前,往前,再往前,无所谓真真假假——一定会抵达山顶。
人生嘛,不确定明天会遇到怎样的人、会见到怎样的云、会踩到怎样的叶子,甚至不确定自己的喜怒哀惧,唯一确定的只有,每天都在往前、往前,再往前,最终一定会到达死亡。
无论是谁、是什么,终会死去。
每一个人、每一样物什,都无时无刻不在死去。
莫名其妙的归属感源于无时无刻的变动,由不可控的变动导致的不安,导致人们在变动中寻求某种确定性,某种可控的稳定,于是有了归属感,
归属感。确定性。
这罪魁祸首。
于是有了男人与女人,有了老人与小孩,有了动物与植物,有了凡人与神明,当然,还有所谓这个人种、那个人种,有了各种区别。
不确定性。奚午蔓突然有些期待,那些不确定性。类如与小阿棋并肩而行的,是那位叫苏慎渊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他是黑发,也许是因为符合想象中的某些因素。
也许单纯因为符合某种想象力,于是有了这样那样的期待。也许。也许。也许谁也说不准到底什么也许。
比如想象力的起源,到底是对周寘行的想象力源于苏慎渊,还是对苏慎渊的想象力源于周寘行,或者其实根本无关紧要谁是谁,重要的是自己的某种想象。
无关紧要的想象,虚无缥缈的梦。
无关紧要的偶遇,虚无缥缈的梦。
在街上突然遇上,发自心底地笑开,这次脱口而出的是一句“叔叔”。
而那人的反应完全出乎奚午蔓所料,那冷漠、那疏离,那爱答不理,出于完全的不关心。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任何肢体的表示,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也没有看见她这么个人。
对他的冷漠感到莫名其妙,这莫名其妙的世界,莫名其妙的人们,莫名其妙的不确定性。
她突然对不确定的探索失去了兴趣。
而在不确定中又有些许确定的东西,比如,他目光长久停留之处,必然有那么一个栗色短发的女人,他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