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一场大雨将落未落,气压低得人喘气儿都不匀。
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跑到了拾福峪的山口。
放哨的赵记糖把他带到了半山腰,“爷,有人找你,熟人!”
付宁出来一看,石头!
可他这一身的衣服破破烂烂不说,蹭得哪儿哪儿都是血迹。
还没等付宁开口,他抱着双臂跪在付宁脚边上号啕大哭。
哭得付宁心里直哆嗦。
探头往他怀里看,是一个孩子,一个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石头,出什么事儿了?说话!不许哭了!这孩子是谁?”
石头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这一刻哭得身上都软了,也不知道是憋了多久,半天才把哭声压下去,断断续续的说,“罗枫!这是小枫的孩子!”
付宁脑子里“咔嚓”一下,几乎能思考的弦都断了,“那罗枫呢?”
“没了!小枫没了!”
“在哪儿?”
“冀中。”
付宁这几句话问得非常机械,全凭本能,而他的手不停的在身上摸索,直到摸到了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药丸塞进嘴里。
这药近两年他都没吃过了。
自从这场战争开始,他就做好了谁都会死的心理建设。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拥有4.5亿人口的东方战场,付出了3500万以上的人命代价。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就是在人口稠密的中东部地区,你早晨一睁眼,从自己开始数,十个人里至少要死一个。
无数的村镇整个儿消失了。
所以谁死都正常,别说他们这一辈的,小字辈儿的也一样。
可是付宁想过在冀中的肖远安,想过不知道猫在哪个战场的韩铄,想过在边区的晚晚,甚至连在北平揉馒头、造假画的徐远平都想到了。
就是没想过罗枫!
他不是在昆明吗?!
石头摇着头,他也不知道。
这次鬼子对冀中的扫荡太狠了,真的就是奔着斩草除根去的。
他是从兵工厂负责送一批弹药去冀中,愣是在大平原上转了好几圈儿才找到接收部门。
他们回程的时候路过一个村子,那里刚刚被鬼子扫荡过,房子上都飘着黑烟。
他们跟着部队一块儿行动,冲过去救人、救火。
可是一进村就看见了无数的尸体,男女老少扑倒在门边、路边。
到了场院,好几个我们的同志倒在了火堆边儿上,而石头一眼就看见了罗枫。
“他倒在血泊里,身上好几个弹孔,腿上被刺刀割得都见了白骨……”
石头说不下去了,默默又抹了一把眼泪。
泪水滴在怀里孩子的脸上,引得他也皱了皱鼻子想哭两声,却发不出声音来。
付宁已经站不住了,坐在石头边儿上,哽咽着问他,“那这孩子?”
石头轻轻擦了擦孩子的脸,感慨着他命大。
当时有村里幸存的老太太出来收尸,发现有个女同志身子底下有个孩子,还连着脐带。
村里人说那个女同志是个孕妇,丈夫就是罗枫,他们两个一起被围在这里牺牲了。
她被鬼子的刺刀划开了肚子,扑倒在了草堆上,还从背后挨了一刺刀,但那补刀没有扎到孩子身上。
老太太抹着眼泪骂鬼子是畜牲,但捧起那个婴儿的时候,却发现他居然还有心跳!
“七活八不活,老太太说试试吧,就把孩子包起来了。”石头把孩子抱给付宁看,“你看,他跟罗枫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付宁并没有见过这么小的罗枫,但石头一直都跟着罗旭,他说像就应该是像的吧。
石头带着那个老太太找了个还算完整的屋子,把窗户、门都关严了,小心翼翼的养着这个大难不死的孩子。
送弹药的队伍回去了,石头坚持留了下来,他一定要想办法救救这孩子。
罗枫小的时候母亲总是不在家,罗旭又忙着炮厂的事儿,石头反而是带他时间最长的。
后来罗枫去了北平,往来也都是石头带着。
等到他大了,每天跑进跑出的嘴里总是喊着“石头叔叔”,现在他就剩下这点儿骨血了,总要想想办法。
付宁听着他说,眼睛看着这个孩子,脑海浮现的是37年他们在火车站送别时的情景。
罗枫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个大男孩儿了,可还是粘在连安身上,跟大爷撒着娇。
那可是连安捧在手心里娇养了七、八年的孩子啊!
付宁想象不出来,那个跟着连安听戏泡茶馆儿的小爷,那个跟连安拿着扇子走路都一模一样的公子哥儿,是怎么熬过那一刀一刀的碎剐的。
让大哥知道了,这不得生生疼死他!
石头跟着那个老太太看顾了这个孩子一个多月,鬼子的扫荡又来了。
没办法,他只能抱着孩子跑。
本来他想回太行山,可是那边道路完全都被封锁了。
又想着带孩子去北平,遍地的封锁沟,他突了两次都没突过去。
连日的奔波,这体质本来就不好的婴儿发起了高烧。
石头都已经绝望了的时候,他遇见了在军分区医院转运伤员的肖远安。
“他给这孩子灌了两副药,带了几天,直到退烧了才交给我。
闯爷说不管去哪儿,都让我先到您这儿来,沾一沾您的因果功德,没准儿能保他的命。”
付宁把孩子接过来,他是这么的小,抱在怀里还没自己的小臂长,皮肤泛着青白色,都能看见细细的血管。
太弱了!这孩子真的是太弱了!
我的功德?
如果我真有那个东西,别说这辈子的功德,下辈子的功德我都愿意拿出来,换罗枫的孩子一条命!
天空中劈雷一声炸响,带着土味的旋风乍起,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哇~~~”那孩子在付宁怀里,发出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