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走上舞台的,是罗刹国钢琴师伊万诺夫。
他身形高大,如同从西伯利亚冻原上走来的守夜人。
深蓝色的立领制服上缀着银色肩章,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仿佛披挂着一个帝国的重量。
他选奏的是柴可夫斯基早年创作的《g小调钢琴小品》,这是一首被遗忘在乐谱角落的遗珠,带着少年柴可夫斯基尚未被忧郁浸透的倔强。
开篇的低音区旋律,如寒风掠过贝加尔湖的冰面。
粗粝、厚重,带着大地深处的震颤。
万诺夫的指节宽大,如同北方森林中盘根错节的树根。
按在琴键上力道十足,低音和弦如铁锤击打铁砧,沉实而有力。
然而,当音乐转入轻快的中段,他的手指却像在冰面上滑行的马车,略显笨拙。
本应轻盈跳跃的十六分音符,被他拖得滞重,如同穿着厚重皮靴跳小步舞。
原本灵动的音符失去轻盈的翅膀,几处连奏甚至出现细微的脱节,像钟表齿轮卡住了瞬间。
烛火映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清晰勾勒出因用力而凸起的咬肌,仿佛他正用全身的力气对抗某种无形的阻力。
评审席上,卡洛·罗西轻轻摇了摇头,用意大利语低声点评:“力量有余,灵巧不足。”
伊万诺夫显然也察觉到失误,结尾时特意加重了和弦力度,试图挽回印象。
可过度的强调反而显得刻意,像在悲伤的结尾强行加上一个响亮的休止符。
台下的掌声稀疏而敷衍,如同冬日里零星飘落的雪粒。
接下来,是日不落国钢琴师阿瑟·怀特。
他与伊万诺夫的粗犷截然相反,仿佛是从另一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植物。
身着剪裁合体的灰色条纹马甲,亚麻色卷发梳得一丝不苟。
领结系得恰到好处,如同一位刚从伦敦沙龙走出的绅士。
他选奏的是埃尔加的《爱的礼赞》,一首被无数人演绎,却极少有人真正理解的抒情诗。
阿瑟的指尖带着英伦绅士的优雅,开篇的主旋律奏得流畅柔和,像莫奈河上清晨的薄雾,轻轻笼罩着水面,泛着微光。
他的触键比瓦莱里轻柔,象牙琴键在他手下弹出温润的音色,如同抚摸一件古老的瓷器。
可这温柔中缺少了某种张力,如同一幅色彩柔和的水彩画,缺乏纵深。
当旋律需要拔高情绪时,他的力度始终提不起来。
高音区的音符像被雾气包裹的钟声,模糊而不通透。
更令人遗憾的是,他对装饰音的处理过于含糊。
原本应如珍珠般清脆的点缀,被一带而过。
如同被风吹散的花瓣,失去了应有的层次与光彩。
接下来参赛的是李少华,演奏原创曲目《黄河协奏曲·序曲》。
身着黑色燕尾服,打领结。
他步伐沉稳走到钢琴前,弯腰行礼,姿态标准而优雅。
在琴凳上坐下后,他轻轻抬手。
指尖悬在象牙琴键上方半寸,那是一种蓄势待发的沉静,仿佛下一秒就要叩击出惊雷。
当指尖终于落下的刹那,他整个人都与琴融为一体。
方才候场时的温润儒雅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江河奔涌般的气势,带着撼人的力量。
第一个音符便如巨石投入深潭,低音区的厚重和弦从琴箱中轰然炸开。
震得烛火都剧烈摇晃了一下,光斑在红丝绒座椅上跳成纷乱的金点,如同星辰在夜空中骤然碎裂。
凯隆猛地坐直身体,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扶手,仿佛怕被这声音掀翻在地。
这不是西方音乐里规整的节奏,而是带着自然伟力的狂放。
像阿尔卑斯山的雪崩,又比雪崩多了几分江河的灵动。
李少华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左手的低音区如黄河河床的巨石。
每一次按下都沉稳有力,将“九曲连环”的壮阔托得无比扎实。
右手的旋律则像浪涛,时而在高音区跳跃成飞溅的水花,清越如碎玉相击。
时而又急转直下,与低音交融成翻涌的漩涡。
阿瑟失误的装饰音,在他指尖成了浪尖的泡沫,轻盈却精准。
伊万诺夫欠缺的灵巧,被他化作浪涛的转折,刚劲又流畅。
阿瑟缺失的情感张力,更在他的演奏中铺天盖地展开。
那不是刻意的抒情,而是藏在旋律里的故乡情怀。
是江河奔涌千年的生命力,是黄土高原上千年风沙中传来的号子,是祖先在河畔点燃的第一堆篝火。
最令人惊叹的,是他对西方复调技法的融合。
左手的伴奏借鉴了巴赫的赋格结构,层层递进,像哥特教堂的拱券般支撑着旋律的穹顶。
右手却将东方五声音阶玩得炉火纯青,让黄河的浪涛与西方的韵律共生共荣,恰如他画中榫卯与玫瑰窗的和谐。
两种文明在琴键上相遇,没有冲突,只有对话。
没有征服,只有共生。
当旋律推至高潮,手腕猛地发力,指尖在琴键上快速移动。
黑白琴键被按出近乎咆哮的声响,仿佛能看见浑浊的黄河水冲破峡谷,奔腾向海。
带着泥沙,带着记忆,带着一个民族的呼吸。
烛火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额角渗出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琴键旁的乐谱上。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不是仓促的收尾,而是如退潮般缓缓沉淀。
余韵绕着歌剧院的穹顶盘旋,与烛火跳动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缕未散的呼吸。
整个大厅静得可怕,先前窃窃私语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惊扰这余音中的神灵。
有人下意识地前倾身体,仿佛还在追赶逝去的浪涛,试图抓住最后一缕回响。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评审席上的勒梅尔男爵。
他猛地拍响面前的红木桌,高声赞叹:“这才是技巧与灵魂的结合!”
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如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点燃整个大厅。
掌声暴雨般砸落,比先前三位选手演奏完毕时的总和还要热烈。
凯隆的掌声沉稳而有力,他转头对皇后说:“我听见了江河的声音,更听见了一个文明的力量。”
这一组选手的复赛,瓦莱里和李少华胜出,成功晋级决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