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勒里宫的书房,沉在一片温润的暗影里,仿佛被时间遗忘的密室。
高耸的橡木书架从地面直抵雕花穹顶,层层叠叠的典籍如沉默的卫兵。
壁炉中,几块橡木余烬缓缓燃烧。
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古老记忆在低语。
鎏金烛台悬于书桌正上方,烛光软乎乎地淌下来。
在铺展于桌面的帝国疆域图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山川河岳在光影中仿佛悄然移动,如同帝国的边界在历史中不断延展又收缩。
书房中央,巨大的书桌以胡桃木为主体结构,桌面为白色大理石。
边框和腿部,装饰有青铜镀金的鹰徽。
桌上,有几卷波斯细密画手抄本,是征战埃及带回的战利品。
手抄本上,有两盒东华香烟,盒面印着水墨山水。
香烟旁,卧着一只鎏金嵌宝的鼻烟盒。
珐琅彩绘的纹样繁复得像蛛网,缠绕着异域的花鸟与星辰。
烛光掠过,宝石微闪,如暗夜中窥视的眼睛。
凯隆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着深蓝色常服。
未佩勋章,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
胸前的金线鹰徽在烛光下暗闪,像一只蛰伏的兽。
他拿起鼻烟盒,拇指按开搭扣的声响脆生生的,像冰面裂开一道缝。
盒里盛着细得像粉的深绿色鼻烟,辛香瞬间涌出。
那是松针的冷、薄荷的锐,混着发酵烟草的厚,烈而不浊。
他用小巧的银勺,舀起一点鼻烟。
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
眉头先是皱紧,仿佛被锐利的气息刺中。
随即缓缓舒展开,如同风暴过境后的天空。
闭目片刻,他再睁眼时,目光清亮,如被洗过的星辰。
“李先生,我今天专程去看了你的画展。”
“陛下驾临,蓬荜生辉。”李少华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凯隆合上鼻烟盒,目光转向东华香烟,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听说香烟是你发明的?”
“是的,陛下。”李少华恭敬应道。
“鼻烟是干爽的烈,像西方的交响乐,直截了当,震彻人心。香烟是绵长的柔,像东方的古琴,余韵绕梁,浸人心脾。两者没有高下,只是不同的表达,就像西方与东方的文化。帝国的扩张,从不是为了让一个文明吞噬另一个。我远征埃及,不是为了掠夺黄金,是为了看清东方的智慧。我建立法兰西科学院,不是为了垄断知识,是为了让不同的思想碰撞。”
李少华眼光顿亮,由衷赞道:“陛下说得极是。”
“你的音乐和绘画,都做到了东西兼容,非常有特点。”
“陛下过奖。文化本就没有边界,好比数学的公理,不分东西方,皆可相通。就像音乐的旋律,无论用钢琴还是古琴弹奏,动人的内核从未改变。”
凯隆道:“更难得的是,你还是数学家。用精准的逻辑支撑浪漫的艺术,用通透的思维打破文化的壁垒,这份跨界的智慧,很难得。我从小就对数学特别感兴趣,不过没有你这样的造诣,也破解不了世纪难题。”
侍从无声而入,手中托盘上两只塞夫尔瓷杯氤氲着热气。
咖啡是现磨的也门摩卡,香气浓烈如沙漠夜风。
两人低头喝着咖啡,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的噼啪声。
光斑在疆域图上缓缓移动,像时光在流淌,像历史在蔓延。
烛光摇曳间,李少华的思绪随着咖啡的苦涩回甘,回溯这位传奇帝王的一生。
凯隆的军事征服,常被后人简化为武力扩张,但其内核是对文明交融的执着。
1798年远征埃及时,他携167名学者组成“埃及科学艺术委员会”,系统研究古埃及文字、建筑与数学。
罗塞塔石碑的发现,直接促成埃及学的诞生。
《凯隆法典》在莱茵邦联、意大利等地的推行,实则是将香水国大革命的平等理念与被征服地区的传统法系嫁接。
……
凯隆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李先生,帝国正在扩张,但我要的不是征服……是融合。自古以来,最坚固的疆域,不是城墙,是人心的认同;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武力,是文明的共生。”
李少华默默点头,表示赞同。
“你是数学家,懂得公理的意义,它不分种族,不分地域,放之四海而皆准。人类文化也有这样的公理,比如对美、对善、对自由的渴望,这是东西方都在追寻的,只是被地理与偏见隔开了。我见过太多人争论东西方孰优孰劣,却忘了最根本的一点,文明不是用来比较,而是用来映照的。征服不是让东方成为欧洲的附庸,而是让两种文明的智慧都成为帝国的养分。就像我把埃及的历法引入欧洲,把法国的法典推行到被征服的土地。”
“陛下洞察通透。”李少华眼中满是诚恳:“我作画时从未想过迁就西方审美,也不愿刻意标榜东方特质。我在霸丽的沙龙里听过太多争论,有人说东方无科学,却不知我们的祖先早已算出圆周率的七位小数。有人说西方无伦理,却不懂卢梭的社会契约与孟子的民为贵,本是殊途同归。”
顿了顿,他字斟句酌地继续说道:“榫卯的精巧,在于它的合而非争。玫瑰窗的辉煌,在于它的容而非独。我用钢琴演奏《黄河》,不是要把东方音乐塞进西方乐器,而是让钢琴的金属质感,撞上黄河的泥土气息,生出新的共鸣。文化融合不是削足适履,而是让各自的棱角成为彼此的支撑,就像陛下让法国的理性与埃及的古老智慧共存。”
凯隆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
那笑容不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如烛光般温润的认可。
“李先生,陪我吃午餐,怎样?”
“陛下,这是我莫大的荣幸!”
小餐厅藏在书房东侧,仅容6人围坐,精致得如同嵌宝怀表。
墙壁覆着橄榄绿丝绒,挂一幅静物画。
画中,银盘盛着无花果与榅桲。
光影柔和,是大卫早年未公开展出的习作。
天花板中央悬着水晶吊灯,不过拳头大小。
12支细烛如星子垂落,在雪白桌布上投下碎金光斑。
餐桌由枫木制成,边缘镶嵌黄铜藤蔓纹。
中央摆着塞夫尔瓷器,象牙白底,手绘金边鸢尾花。
每只盘沿都微微泛着柔光,仿佛刚从窑火中取出,尚带余温。
凯隆率先落座,示意李少华坐在他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