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余光竟瞄到城墙上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那人还蒙着面纱,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正是他心心念念盼着的人,凤筠。
自崖底回来以后,她的身形便消瘦许多,一直没养回来。如今远远地站在那里,劲风扯动她身后的斗篷,莫名地给人一种脆弱虚幻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她就要随风而去了。
段少允不禁向着她方向迎了一步,而后才意识到两人之间隔着太远,且他已然误了启程的时辰,绝不能再耽搁了。
昨天说撂开手往后谁也别纠缠谁的是她,说只要他决意去平乱,就再不原谅他的是她,可此刻站在城墙上为他送别的也是她。
段少允真的很想问问她,哪怕像之前那样不择手段地骗取一个答案也好……
可惜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正当手下的人再三催促,已是不得不走的时候,他依旧是一步三回头。
当冬日枯败的枝桠已然快挡住城墙上的那抹身影时,段少允猛地一拉缰绳,马儿的脚步顿时停住不前。
他看到那抹身影似是动了一动,不再像之前如雕塑一般。
凝神细看时,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向他挥了挥手。
随后,她将一头长发散开,以手中之物又将发丝重新束了起来。
若是落在旁人眼里,怕是只以为这城墙上的女子不过是头发乱了,重新梳理了一番,可段少允明白,她用来束发的不是别的,正是他送她的那支玉簪。
昨夜两人不欢而散后,他便把簪子交给了阿嵩。如今兜了个圈子,簪子还是回到了它原本应该去的地方。
段少允哑然。
若对方此刻就在他面前,他真的很想对她说,凤筠,你这人当真可恨!
次次都是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偏偏他还真为了那一丝甜头,次次都奋不顾身地往她身边靠。
别人都恨锁链缠身,偏偏他情愿自己给自己上好锁链,再把另一头眼巴巴往她手心里递。
他想质问她,你以为这样我便满意了,我便放心了?这样我便会拼尽一切,从那阴谋与诡计织作的密网中挣出一条活路来?
休想!
他已经被她骗了太多次了,哪怕第二日她都要披上盖头上花轿了,他都怕她前一夜一声不吭就跑了。
他还想跟她说,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
等我再次站在你面前,一定用你束缚我的那条锁链,将你也缠个密不透风,一丝逃跑的空隙都不会留。
今日你已经许下了对我的诺言,等我回来时,便容不得你不认账了。
凤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至此,段少允已不再徘徊迷惘,而是多了几分释然与笃定。
他彻底收回视线,驱马踏上征程。
……
自城门骑马回府后,凤筠换了身素白的衣裳,还未来得及吃两口早饭,就听人传报,说皓书少爷没去上早朝,不仅早早回来了,还说有急事找她。
凤筠眉心微蹙,搁下擦手的帕子,坐在椅子上等他进门。
很快,昙舒便推门进来了。
“长姐,那辆马车、那些乔装的衣裳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你今日为什么要穿这身衣服?”他一开口便是连珠炮似的问题。
“你没有走。”凤筠语气淡淡的,“你该走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昙舒的神情愈发焦急。
凤筠不语,只是低头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
这衣服显然是新做的,颜色仿若窗外的新雪,其上一丝装饰也无。昙舒知道,这绝不是他长姐素日里爱穿的款式,甚至还透露出某种不祥的预兆……
“长姐……”
“老头子没了。”
果不其然,她轻轻的一句话,印证了昙舒的猜测。
“不出一日,宫里就会有所动作。他一生就我们这两个骨血,你不能再留在京城了。早上的马车错过了,不要紧,我会再为你安排新的出城机会。往后你好生……”
“我不走!”
“你说什么?”凤筠的声音冷若冰霜。
昙舒赶上前几步,放缓了声音,甚至带上了几分乞求:“长姐,别送我走,我不走!”
凤筠有些困惑地打量着他:“凤皓书,你一向是个聪明的,怎么关键时候倒说起糊涂话来了?这京城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为了名?凤家都要倒了,你那五品的学士也要做到头了。为了利?前段时间的那一场商战,让这将军府只剩了一个空壳子,你难道还指望从我这分得几分家产吗?”
她这一番话,褪尽了昙舒脸上的血色。
“长姐,在你心里,我舍不下的就只是这些吗?”指尖紧紧扣进掌心,他的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不然呢?还能有什么?”凤筠反问,“你总不会要说,是为了我们的姐弟情分吧?”此话一出,她自己都觉得颇为好笑,“都这个时候了,别告诉我你还要演什么好姐弟的戏码!你我之间隔着上一辈的仇,我能不把这仇算到你头上,就已经是你的造化了!若不是为了保住你身上那点老头子的骨血,我何须费心管你的死活?”
昙舒垂首默默听着,似是化作了一塑雕像。只是衣袖下几乎攥出血的拳头,险些出卖了他的情绪。
而凤筠的话还没说完。
“哦,对了……我猜,你是舍不得你的小娘吧?”她的目光如寒冰,带着足以将人刺痛的狠意,“昙蕊便不劳你挂心了,我自有安排。”
昙舒猛地抬起头,“长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凤筠勾起一抹冷笑,“父亲坠入山崖,尸骨难寻,她却在与情郎夜半幽会,难舍难分!我会给她一条白绫,让她亲自下去给老头子赔罪!”
这下昙舒是真的慌了。
他跪倒在地,几乎是匍匐着爬到凤筠脚边。
“长姐!求你别杀我小娘!她……她是被那贼人骗了,是被胁迫的……她不是有意背叛父亲的!你要相信我,长姐!”
凤筠不耐烦地挥开他抓着她裙摆的手,“你我好歹也是姐弟一场,我本不想让你撞见这场面的……奈何我给你安排好了马车,你却偏偏不肯走。如此,便怪不得我了。”
昙舒那张素日总是温润恬淡的脸上,早已爬满泪痕。他一遍遍地哀求,额头碰在地上,擦出了鲜红的血色。
然而那受他哀求的人,依旧高高地端坐在太师椅上,并无一丝动容。
“长姐,到底怎么样才可以放我小娘一条生路?”他不知第多少次发问,声音已染上几分绝望的沙哑。
女人的声音淡淡的,自头顶上传来:“你别忘了,如今你姓凤,早已不姓昙了。你好好做你的凤皓书,我保你活着离开京城。否则……别怪我没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昙舒仰起头,双目赤红。
“长姐……非要如此苦苦相逼吗?”
凤筠平静地回望着他:“昙蕊必须死。”
昙舒不再哀求,而是陷入久久的沉默。
等到面上的泪痕几乎都已干涸时,他仿佛戴上了一张毫无情绪的面具,声音也失去了起伏:“好,我明白了……长姐,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见小娘最后一面?”
这次凤筠没有拒绝。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后便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