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去世,除却最基本的丧仪,皇帝又命皇孙朱佑楷和朱佑杭主持编撰《孝德皇后文集》,以便将皇太后多年来在后宫所着文章传遍天下。
算来这是朱佑桓的弟弟妹妹第一次承接如此重任,又事关已故的孝德皇后,两人都不免有些紧张,好在旁边有朱佑桓从旁指点一二,加之整理文集算不得什么难事,这才得以顺利进行。
朱佑桓到底生产不久,考虑到她身体还未恢复,皇帝特意准许朱佑桓不必每日坚持守灵,由赵嘉致代劳即可,若是实在放不下,便写诗作文以为悼念,是以朱佑桓每日简单守灵后便回宫为孝德皇后写盗文。
待到除服后,皇帝看似一如往常,照例处理政务,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的精力确实不如以前一般旺盛,有几次到了请安的时候,皇帝的舆驾停在寿宁宫门前,但她还是未曾进去,只是停留片刻便转道去早朝,乃至有几次大臣们刚刚入宫,皇帝已经在奉天殿候着,时间要比早朝的规定早上许多。
好在皇帝并未想要追究什么,只是大臣们意识到此事,入宫也要比平日里更早一些,免得再次发生如此尴尬的情形。
皇帝的略显消沉并未持续太久,元光四十年秋,皇帝正式下旨,开始参照收取商人税款,在全国推行钱货并行税法,以白银和铜钱为主要货币,根据各地情况不同,辅以粮食、布匹等物,向百姓征收赋税,如农人可以将自己的粮食卖给国家来换取银钱,国家收粮的价格虽然较低,但胜在长期稳定回收,且回收的种类也更加丰富。
最重要的是朝廷在银钱的重量和品质上不会掺太大的假,给的也是如今广发的“大明通宝”和“大明银锭”,重量和形制都明显区别于一般的钱币,不易造假,这样的钱币可以随意交换,远比大明宝钞要更有信用。
皇帝能够如此做,主要是因为自九州岛开采出了大量白银,皇帝要将这些白银尽快流入市场,好填上大明宝钞留下来的大坑,顺便将之前的各色通宝全部收回来,重新铸币,避免难以区分真假钱币的问题。
与其一同应运而生的是发行、调节和铸造货币的机构,皇帝取名为大明中央银行。
虽然民间多用通宝作为主要交易使用的货币,但如今国家依靠的主要商贸货币是白银,故而皇帝为其取名为“银行”。
这个事关国家经济命脉的机构的负责人自然十分重要,皇帝不出意外地将其交给了皇太子朱见深。
毕竟银行刚刚成立,还有很多方面需要进行完善,皇帝没那个经历、太孙没那个阅历,让太子进行管理是再合适不过的。
与此同时,皇帝又挑选多名老资历的官员参与其中,从旁辅佐皇太子,一定要保证银行机构的顺利建设和完善。
而原本由皇太子处理的政务,则是在朱见深的请示下交给了皇太孙朱佑桓,以便因为生产和丧仪休息恢复许久的皇太孙能够重新熟悉政务。
新税法的推行自然没有那么简单,皇太子朱见深和各级官员忙得焦头烂额,反倒是皇帝这边云淡风轻。
当然,这也仅仅是表面而已。
看着王越恳请再次出兵亦力把里的奏本,皇帝不由叹了一声,道:“王越这小子,当真是老而弥坚啊。”
原本跟随在一旁看题本的朱佑桓微微一愣,开口问道:“威宁侯还要出征?”
皇帝嗤笑一声,道:“他可是在奏本中向朕再三保证,说是他本人只是压阵,具体的进攻事宜都交给年轻人来,免得他犯糊涂。”皇帝神情有几分无奈,道:“他还是不甘心,当初没有一鼓作气追到叶尔羌去。”
王越年事已高,但在新疆训练出了不少年轻将领,这些年虽然也打过几场小仗,但是远没有当初攻下亦力把里那样畅快。
如今大明在新疆耕耘多年,确实也是时候剑指叶尔羌,一统新疆。
只是那一带地形复杂,在行军难度上比之麓川更大,加上当初大明确实是抓准了亦力把里内乱的时机出动,消耗要比预估之中小许多。
现在进攻叶尔羌的难度只会高不会低,更不用说国家还在推行新的税法,这样的大事要耗费的力气也不小,种种情况综合来看,现在继续在新疆一带开疆拓土,难度与当初攻打亦力把里相比只高不低。
朱佑桓思忖片刻,道:“新疆一地多年开化才小有成效,即便战胜叶尔羌,还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若威宁侯仍然痴迷军旅生涯,不如自甘肃出发,北上攻打鞑靼。”
“如此也好,鞑靼那边总是跳脚,早就把兀良哈的前车之鉴忘到天南海北了,也是时候该让他们吃点教训。”
朱佑桓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痛快地同意自己的提议,不由面露诧异之色。
“太孙也该明白掌权是什么滋味了。”
朱佑桓闻言心中咯噔一下,立刻起身道:“祖母是真龙天子,执掌天下四十载未曾有一点纰漏,桓儿怎可越俎代庖。”
皇帝只是摆摆手,道:“你爹处理政务比你多十几年,你这么落在他的马后可不行,让你去你就放心去,不要总是来这一套。”
朱佑桓应了一声,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祖母若是身体不适,万万不可讳疾忌医……”
这话已经有冒犯之嫌,但皇帝却并不在意,只是摆摆手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上了年纪难免有精神不济的时候,朕还等着过七十大寿,尝尝云南那边送来的新茶。”
“是……”
“对了,你爹近来身体怎么样了?我怎么听说你爹这些时候又用乌香了?”
朱佑桓连忙解释道:“应当是先前大病留下的后遗症,且如今推行税法、事务繁多,乌香有镇痛安神的奇效,爹难免会用,娘平日里也从旁看着,定不会让爹爹上瘾。”
皇帝闻言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身体要紧,平日里你们姐弟三个多多看着,让他多多走动,不要总是伏案处理公务,也多在东宫锻炼身体。”
“是。”
做了三十余年的太子,朱见深的压力也与日俱增,不单单是头顶这位已经年逾六十的皇帝母亲给予的无形压力,还有她毫不吝惜地将手中的政务分给朱见深的有形压力,尽管这是对未来皇帝的锻炼,但真落在朱见深的肩膀上,这份重担确实不轻。
只是早先朱见深还未肩负政务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皇帝一人处理,朱见深这个太子不过是接手一半,又怎么好表露出自己的压力,只能强行压制。
这份压力最终作用在太子的身上,表现出来就是大病小灾不断,更不用说当初徐望之给年幼的太子诊脉,便是如同朱佑杭一般的先天不足,倒不如说太子如今还能跟着皇帝处理政务,已经是这些年皇帝命人精心养护的结果。
元光四十一年春,王越率兵鏖战西北,大败敌军,一路追击鞑靼,直奔私渠比鞮海,王越考虑到后续补给不足和天气变化的问题,这才鸣金收兵。
战后王越除却向皇帝谢恩,还额外夸赞了皇太孙一番,朱佑桓虽然未曾上战场,但这次北征的后勤都由她指挥,若非如此,王越也没有余力追那么远。
皇帝对于此次战役的表现也十分满意,为王越加太子太傅一衔,又赏赐白金、纻丝无数,又给王越的几个儿子女儿赏了虚衔,可谓是恩宠至极。
转眼便到了元光四十二年,这一年正是皇帝的七十大寿,自下到上纷纷为皇帝庆贺,光是贺表就不计其数。
不过最让皇帝开心的当属遵化铁冶内的轨道开通成功,用蒸汽机驱动列车在轨道上行驶,速度和运输量都比以前提升许多,也能将原本用于运输的人力利用到其他地方。
如今虽然还不能大面积铺设轨道,但能够达成短距离的运输已经是一件好事,远胜过一千张贺表。
如今国家情形称得上海内升平,皇帝的万寿节又鲜少大肆庆祝,因此这次贵妃与礼部都操办的极为隆重,白日朝贺与宴席过后,傍晚又再开家宴。
皇帝少见地轻松许多,多吃了几杯酒,抱着朱厚烁在怀里不愿放手。
朱厚烁也十分胆大,摸着皇帝脸上的皱纹撒娇,不一会儿就有人送上新鲜玩意儿,什么首饰、玩具,一样一样都交到了朱厚烁的手中,皇帝更是将曾孙打扮得金光闪闪。
朱佑桓见状有些无奈于女儿的“逾矩”,但见皇帝难得放松,便也并未出声阻拦。
天色渐渐暗下来,逐渐飘起了雪花,好在朝贺的群臣早已经回家,倒是不必担忧会堵在宫中。
眼看着皇帝有几分醉意,周贵妃做主叫停,让众人各自散去,皇帝想着散散酒劲,自己穿戴暖耳、披风,自钦安殿步行而出。
先前皇帝不怎么来御花园,宫中又无其他妃嫔,因此御花园颇有些荒废,还是孝德皇后主持重新修饰御花园,种下不少翠竹,尽管此时已经是冬日,月光下却仍然是翠绿一片。
皇帝站在竹林内,只望着雪地出神。
朱佑桓忧心祖母受凉,开口道:“祖母,今日刚刚下雪,天寒地冻,若要赏景,待到明日日出之后也是一样的。”
皇帝却只是轻叹一声,道:“当初她种下这些竹子的时候,还未曾这样茂密,如今却已经是一片竹林,能够遮风挡雨。”
朱佑桓接过话头,道:“正如曾祖母养育祖母,才为大明换了一片天,得以令大明焕发生机。”
皇帝闻言不免有些好笑,道:“小的时候,我娘说过,我就是一团火,可是火也有燃尽的时候,没有长盛不衰的道理。心气儿散了,人大概就活不久了。”
她鲜少流露出几分颓丧,让一旁的朱佑桓听得心惊。
朱佑桓正想着该如何劝说皇帝,皇帝已经开口道:“未来到底是属于你们的……与天斗了这么久,最终还是那四个字,随他去吧。”
朱佑桓从中隐约听出了一股释然的味道。
“桓儿,此情此景,你能想到什么?”
朱佑桓回过神,思索片刻,道:“宋人姚勉有一诗,此君腰不折,玉立有馀清。晓窗拥鼻吟,听渠落冰声。”
皇帝笑着点点头,道:“确实是咏竹的好诗,我想到的是另一首……”
一阵寒风扫过,皇帝的声音在雪夜之中多了几分缥缈,夹杂着几分湿冷的土腥气: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
朱佑桓微微一愣,很快便在心中跟着皇帝默念起来。
皇帝抬起手,指着远处道:“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她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嘟囔道:“天还黑着,那个好像是月亮……”
看到祖母少见地流露出几分迷糊,朱佑桓不由哑然失笑,随后伸手搀扶皇帝,道:“祖母是醉了,还是尽快回去吧……你们快去传舆驾。”
“是。”
皇帝倚着朱佑桓,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如同喃喃自语一般,低声道:“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朱佑桓一怔,侧头看向皇帝,却见她已经垂着眼,似乎是已经彻底醉倒了。
像是印证了皇帝的不祥预感,万寿节后不久,皇帝的身体便隐隐有衰落的迹象,太医院的诊断也是正常衰老。
对于一个南征北战的皇帝而言,七十岁已经是极高的寿数,更不用说皇帝的勤奋丝毫不输太祖皇帝。
皇帝对此倒是十分看得开,虽然少见地歇朝几日,又暂时取消了午朝,少见地多了几分闲心,只敦促太子和太孙好好处理政务,自己则是带着贵妃、太子妃一起,教导曾孙女朱厚烁读书识字。
见皇帝如此,众人岂能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分别向皇帝和太子太孙汇报政务,一个不落。
待到新年一过,皇帝的身体愈发难以支撑,便只能在乾清宫休养身体,太子和太孙轮流探望,却始终不见好转的迹象。
元光四十三年正月十七日,元光皇帝朱予焕于乾清宫驾崩,享年七十一岁,谥号“承天明道崇正英毅启文光武仁德弘孝定皇帝”,庙号显宗,葬绍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