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虽然不理解小贩话中含义,但看着小贩虔诚至极的神情,他瞬间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
自己太小觑龙霄真君对百姓的影响了。
这些笃信密宗神佛数十载的百姓,在亲眼见证一尊无所不能的真龙后幡然醒悟、改过自新,看似结局完美,可在这之后他们会做出什么?
这显而易见的后果,连三岁稚子都能预想到。
脱脱旋即挑眉问道:“什么叫‘真君玄授’?”
小贩仔细打量着脱脱等人装束,见他们衣着不凡,态度愈发恭敬:“这位爷,瞧您气度不凡,定是蒙古贵胄。既然您也在梦中见过小的,想必也受过'真君玄授'。”
“玄授这个说法是我们汉人用的,指的就是天上仙神在梦中经历考验凡人,为凡人指点迷津。”
见脱脱仍面露困惑,小贩压低声音,“若贵人实在不解,可还记得那位白衣仙子在阁楼前说过的话?”
小贩的话让脱脱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一时语塞,转首看向王保保等人。
他在梦中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福船上,并未亲眼得见阁楼前的景象,自己居然又一次错过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启示。
一旁的王保保直接回应道:“凡诚心忏悔己过者,将生平恶事说出,跪地叩首谢罪,真君可赐予一条生路。”
“这位爷倒是记得清楚。”小贩点了点头,“其实真君的要求很简单,可整个沧州城都没人能做到,那些人要么死到临头都在遮遮掩掩,要么口是心非,包藏祸心。”
王保保想起死在台阶前的索南法王,追问道:“那索南法王呢?真君不是说他已通过考验?”
小贩嘿嘿一笑,“真君说给那老祸害一条生路,可没说别人也会给他一条生路。”
“真君玄授,旨在涤荡世间一切不平之事。令众生照见本心,明辨善恶,匡正世道,以此重塑人心。”
听着小贩这番话,脱脱等人皆是愣在原地,旋即就想通了“真君玄授”到底有何意义。
真君知晓沧州百姓迷信神佛,一时难以做出改变,那祂便用这场噩梦教会世人,不仅要畏天理,更要惧人心。
如果你不希望你做过的恶事被公之于众,那就莫要作恶。
一旦做了,哪怕你真心悔改,真君饶恕你,世人也不一定会放过你。况且,没有人知道下一次真君玄授会在何时发生。
“举头三尺定有神明,这才是人在做,天在看......”脱脱突然想起在庐州广为流传的一句话,不禁喃喃自语。
脱脱没有去问真君对恶人会有什么惩戒,但回想起梦中遮天蔽日的龙躯,他无法想象触怒真君的后果。
一旁的察罕见这小贩口吐不凡,顿时升起好奇,“这些道理是龙霄真君说的?还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小贩连忙摆手,“军爷高看小的了,小的哪会有这能耐?这些话都是洛桑上师为小的解梦时候说的。”
“上师说,真君托梦就是要让咱们这些俗人明白这个道理。”
“洛桑?”
脱脱这才想起城中还有宁玛派一行人,沉思片刻,他从取出几两碎银扔给小贩,就当是买糖葫芦的钱。
小贩见状眼睛一亮,双手在衣摆上擦了又擦才敢接过,连连作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见小贩走远后,察罕上前问道:“丞相,如果梦中所有人都能起死回生,那索南法王会不会......”
“不必去在意他,真君法眼如炬,岂会将那老祸害留在人间?”
“我们现在先去拜见真君。”脱脱咬了一口葫芦,芳香滑腻的甜味在舌尖化开,令他眉宇舒展,“经此一遭,本相总算明白,该如何敬奉一位仙神。”
......
传颂龙霄真君的戏曲歌剧、供奉真君的神像、百姓身上的龙鳞刺青,乃至龙霄真君的一言一行,都被沧州百姓奉若神谕,在街头巷尾口耳相传。
起初脱脱对这些狂热的崇拜颇感诧异,但渐渐地,这位蒙古丞相也习以为常。
在草原儿郎的观念里,对强者的敬畏与追随本就是天经地义,更何况,他们所信奉的是一尊真龙。
随后脱脱按照记忆,很快就寻到了龙霄真君曾经歇息的地方。
然而那巍峨的五层阁楼已不见踪影,而在旁边被焚毁的店铺废墟上,无数工匠正在精心修缮,敲击声、锯木声接连不断,一听这动静,显然人手不少。
“这些都是沧州本地的贵族富商自发组织的。”王保保低声解释道,“自从毒盐案真相大白后,沧州的权贵们争先恐后地出资,要为华家重建商铺。”
脱脱发出一声嗤笑,这些商贾的意图在明显不过了,在这些权贵眼中,这已不仅是一桩买卖,更是一场供奉。
只要华家愿意继续采购沧州盐,哪怕价格压得再低,官府也必定欣然应允。
在他们看来,这盐不是卖给华家,而是献给龙霄真君的,只要真君肯接纳,便是沧州莫大的福分。
脱脱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地,却不见华家众人的身影。
正当脱脱疑惑之际,不远处一座武馆引起了他的注意,许多百姓在武馆门口挥舞着棍棒,嘴中还怒骂着什么。
“那里是怎么回事?”脱脱问道。
“禀丞相,洛桑上师如今就借宿在这间武馆。”王保保顺着他的视线解释道,“而诛杀索南法王的,正是这武馆的馆主和他妹妹。”
脱脱心头突然一颤,冥冥中似有所感,真君定然就在这武馆之中。
他整了整衣冠,带着众人向前走去,刚走近武馆,便听到一阵嘈杂的咒骂声先传入耳中。
只见武馆大门旁边,一尊与真人极度相似的石人像正五体投地地跪伏着,双手作揖高举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凝固着极度惊恐的表情。
四周百姓或唾骂,或踢打,更有甚者以棍棒农具击打石像,发泄着积压多年的愤恨。
那石像不是别人,正是索南法王。
脱脱冷眼扫过石人像,发现石质的眼珠竟还在微微转动,似乎在向脱脱求助。
脱脱见状发出一声嗤笑,“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你这般下场,便是众生有怒,苍天有眼。”
话音未落,脱脱便跨过武馆门槛,朝室内一看,便见洛桑自武馆深处徐步而来。
阳光透过纸窗,在他深红的袈裟上投下斑驳光影,令察罕等人都不由得怔在原地。
眼前这位年轻僧人已然脱胎换骨,昔日眉宇间的浮躁稚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雪山般沉静的庄严,给人一种澄明庄重的风度。
他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般沉稳,衣袂飘动间自有一派庄严气度。
洛桑双手合十,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丞相,请随小僧来,真君已经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