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花朝节。
阮凝玉坐在谢家马车上,今年花朝节举行在曲江旁边。
今日王公贵人都来参加了,车水马龙的,故此阮凝玉她们被堵在了中途。
何洛梅和谢家嫡女们坐在同一辆马车,阮凝玉则被安排和文菁菁坐一辆。
文菁菁为了今日,特意戴了珍珠累丝凤钗和金错月季钿,着金线缂丝菊花裙。
文菁菁本就担心阮凝玉今日会艳压群芳,却见阮凝玉今日穿得这般朴素,因此放下心来。
知道文菁菁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阮凝玉没搭理她。
相反,文菁菁今日意外没七嘴八舌地嘲讽她,反而有心事般,靠着窗看着外面的风景,格外沉默。
等到来了花朝宴,姑娘们下了马车,文菁菁见到沉默寡言的谢易墨从对面被雀儿扶着下来,便面色微白,急急地撇开目光。
谢易墨没了过年那阵子的鬼气,今日打扮得中规中矩,梳着百合髻,着烟蓝绫罗素锦裙,倒也化了个端庄的妆容。
感受到她的视线,谢易墨瞳仁轻轻地瞥来目光。
文菁菁头低得更低。
眼见谢易墨跟没事人一样,走到了舅母的身旁,与舅母说话。
何洛梅心疼女儿瘦了这么多,于是从手腕上取下了一琉璃彩珠金镯,给女儿戴上,接着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说着今日哪家公子如何如何好,待会也会来参加花朝节。
眼见谢易墨的高领掩盖了底下那些污秽不堪的红痕。
文菁菁在这么冷的天里,后背被薄汗打湿。
她怎么也没想到,二表姐竟会这么大胆。
舅母又是出了名的严厉,要不然也不会把自己这对儿女教育得这么优秀,可二表姐竟敢在府里偷男人!
何洛梅过去因为谢易墨的反常一怀愁绪的,那些日子不仅去好几家寺庙里给谢易墨求了平安符,叫她贴身戴着,又听了一得道高僧的话,让谢易墨喝了好几次符水。
而现在谢易墨好转了许多,何洛梅也不再整日愁云惨淡的。
瞥了眼不远处事不关己,摇着扇子看着周围春景的阮凝玉。
何洛梅心不甘谢凌就这么横插一手,于是拉着谢易墨来到边上,说着今日要用才华艳压阮凝玉,找到个金尊玉贵的夫婿,给她扬眉吐气云云。
谢易墨却挣开了她的手,她也看了眼阮凝玉,什么都没说,便扭过头去。
阮凝玉今日来花朝宴,就是为了当个过客。
许是沈景钰的原因,花朝宴上许多公子看她的目光却闪过惊艳,但却没一个敢上前。但大多是忌惮着她先前不好听的名声。
文菁菁这一日可算是出尽了风头。席间几位夫人兴致所至,随口出了些题目考较姑娘们,她不慌不忙,便秀了一手。
何况她生得出挑,又最擅长扮乖,便有许多人来打听她是哪家姑娘。
这可是文菁菁盼了许久的风光。为了今日能穿上那条最显身姿的窈窕长裙,她这一个月来连晚饭都不敢沾半点荤腥,日日勒着腰腹,总算养出一把盈盈可握的细腰。
何况她本就不是徒有其表,腹中才情与指尖针线活皆是上乘。
这些官太太最喜欢娶她这种懂事体贴的姑娘回家当儿媳妇。
但问及她是谢家的表姑娘后,那些最显赫的人家又淡了那心思,倒是剩下几家中规中矩的人家还在向何洛梅打听。
文菁菁坐回位置,只觉有泪水在眸中打转。
她身边的谢易墨,也落不着什么好处。
自从过去谢易墨在文广堂成绩一落千丈后,京城里便频频出“才女陨落”的消息。
谢易墨又因为出了事,很久都没有出席。
如今还是她年后头一回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她一现身,所有人心里都吓了一大跳,险些认不出她。
那些被她压了许多年的闺秀,待回神之后,便满眼都是嘲笑了。谢易墨变成这副模样,她们怎会不高兴?
雀儿心疼道:“那些人都是嫉妒小姐,小姐别放在心上。”
谢易墨当然没将她们放在眼里。
世人只会关注她的皮囊,可李哥哥却抛却世俗,看中的却是她的灵魂。
她又如何会跟这些蠢人计较?
话说上回李鹤川哄好了谢易墨后,谢易墨便会在背后给李鹤川写文章,这让李鹤川这段时间在文坛上大出风采。
谢易墨虽早已知晓李鹤川科举落第之事,但却坚信她李哥哥的沧海遗珠。
她不愿见英才蒙尘,便在暗中默默为其筹谋。于是在背后替他筹谋,李鹤川因为她的几篇文章,竟也谋到了一官职,也算不负谢易墨一番苦心。
谢易墨需要李鹤川的陪伴,而李鹤川需要谢易墨的才华代笔,如此一来,二人更加亲密,如胶似漆。
而最后在李鹤川的挑动下,李鹤川频频偷入谢府,与谢易墨偷情。
谢易墨早已厌倦了何洛梅日复一日的管教,满口规矩的谢府令她窒息,谢易墨此举不仅感受到了不同于墨守成规日子的乐趣,还等同于报复了亲生母亲和谢老太太。
因此,谢易墨也是乐在其中。
李鹤川和谢易墨接连几次在谢府园子里偷情,有丫鬟门房掩护,到现在都没有其他人知情。
而今日花朝宴,李鹤川也出席了。
在对面男宾里看见了李鹤川,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传情,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在她旁边的文菁菁眼见她如此大胆,在舅母在身边的情况下还跟李鹤川调情,暗送秋波,文菁菁吓得胆都要破了。
何况舅母本就不满意李鹤川,李鹤川虽出身国公府,但却是家中幼子,届时爵位也不是他继承。再添上科举无名这层短处,在何洛梅眼里便更显平庸。
这般既无爵位傍身,又无科场功名加持的男子,如何入得了她的眼?
文菁菁心里飞速想着。
谢易墨这时候却一个眼风射了过来。
谢易墨眯起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文表妹,我怎么瞧着你今日有些不对劲?莫不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才引得你这般打量?”
文菁菁:“没、没有!”
她扭头,再也不敢说话。
谢易墨这才半信半疑地将头侧了回去。
谢老太太也让何洛梅帮忙给谢宜温留意着高门大户的亲事。
然而谢宜温来到花朝节,却心不在焉,总是朝着宴会上某个位置看,得知那人今日并不会出席,反倒是对方的未婚妻出现了,谢宜温这才低头喝葡萄酒。
原本可以借着表妹和那人的缘故,给那人寄去一封信。
可是,谢宜温却知自己代表着谢家颜面。
她实在做不出去联系人家未婚夫的事情来。
那份骨子里的礼教规矩牢牢框住了她的举动,断不肯让自己踏过那步难堪的界限。
谢宜温心里难受,于是便多喝了几杯酒。
以后她还是谢家的大小姐,断不会有这样拆散别人婚姻的念头了。
……
阮凝玉去参加花朝宴的消息传进了秦王府。
冯公公今日起来,便能感觉到殿下有些心不在焉的。
园林青砖缝里钻出嫩草,后花园的池水暖得发绿,沉甸甸的迎春花花苞攒在枝头。
慕容深此时站在回廊上,看着园中的一秋千发呆。
他记得,梦里他们的王府里也扎了秋千,每次他回来的时候,便能看见她跟丫鬟在那嬉戏。
玩累了,他便会抱着她回屋。
今日听到花朝宴参宴女宾名单里有她的名字时,慕容深的心脏便抽痛了起来。
他有些无法忍受,前世两个抵死缠绵的人,如今却将要各自牵着旁人的手拜了天地。这辈子她嫁给了别的郎君,而他娶了别的女人。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为何还能这样做?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她分明什么都记得。那些月下盟誓,那些宫廷相依,那些刻在骨血里的过往,她怎么能装作全忘了?
慕容深忽然苦笑。
两个揣着同一段记忆的人,偏要在今生演一出形同陌路的戏,连痛都痛得这般无声无息。
眼见慕容深又看着那秋千许久。
冯公公在背后斟酌了一会,便道:“殿下,时辰到了,该进宫了。”
慕容深又在游廊上负手站立了许久。
前世许许多多的回忆交织在他的脑海里。
慕容深攥紧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园林。
进了皇宫,紫宸殿上。
慕容晟慌张地跪在了地上,余光瞥见后方的慕容深。
慕容晟前几日进宫领赏时,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本就惹了不少眼,偏生没过几日,便被人揪出与一桩贪污大案有所牵连。
证据递到御前时,明帝龙颜大怒,猛地拍响案几,青瓷笔洗震得哐当作响。
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除此之外,这时候,支持慕容深的老臣便上前将账簿高举过顶。
“启禀陛下,这是押运粮车的通关文书。秦王殿下的每笔物资的出入皆有记录,那失踪的一千五百四十二车粟米,此刻应被安王冒名顶替。不仅是粟米,就连秦王殿下提供的棉衣物资都被安王顶替了去……”
慕容晟喉头发紧,他的幕僚们信誓旦旦说过万无一失,那些被调换的粮车文书早该化作灰烬,通关口岸的守军也收了他的密令,可这个时候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本铁证如山的账簿?!
慕容深则站在朝臣队列里,方才老臣上奏时,他自始至终垂着眼,仿佛事不关己。
明帝不过翻了这账本几页,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朱批与签章,脸色愈发铁青。
未等慕容晟辩解,那本厚重的账簿已带着风声掷出,“啪”地一声正中他的额角,纸页散开的瞬间,几枚盖着官印的贴黄飘落在脚边。
慕容晟的脸“唰”地白了,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补救,只好一口一声父皇喊着求情。
明帝恨铁不成钢,他原本以为废了太子,自己这个长子应当能争气些,可没想到慕容晟竟会猪油蒙了心!
他想着慕容晟是长子,总该有长兄的担当,哪怕从前荒唐些,经此历练也该懂事了。可看看眼前这副德行!
明帝又看向了慕容深:“秦王,为何当初进宫领赏时,你没有揭穿你皇兄的谎言?”
慕容深抬眼,便见明帝目光有审视。
指尖在袖中轻轻蜷起,慕容深良久喉间滚出低缓声线:“儿臣当时只想着,皇兄既敢在陛下面前担下这份功劳,必有万全之策,故此不敢轻易举动。”
明帝目光更冰冷:“哦?你就不怕他捅出天大的窟窿,连带着整个皇族都跟着蒙羞?”
慕容深一声不吭。
他知道,明帝这是怀疑他给安王下套了。分明是在怀疑他故意纵容安王,好让对方栽个彻底。
慕容深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儿臣相信父皇圣明,若真是弥天大错,断不会让他瞒到今日。”
话音稍顿,慕容深微微抬眼,目光里浮起一层浅淡的怅然:“再者,儿臣与皇兄终究是手足。即便他冒名顶替了儿臣的功劳,儿臣也不愿因这点嫌隙惹父皇烦心,便……自作主张替他瞒了下来。”
说完,慕容深顺势跪了下去。
“求父皇开恩!皇兄已知错,还请父皇从轻发落。”
慕容深说得情真意切,竟叫在场的臣子都为之感动。
明帝面色威严:“你倒是念着他的好,可他呢?他冒领你的功劳时,可曾想过你这个弟弟?”
慕容深抬起头,眼眶微红,却目光坚定,“儿臣相信,皇兄事后必定也后悔不已。他只是拉不下脸面承认错误,并非真心要欺瞒父皇,更不是有意要伤害儿臣。”
“求父皇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定会明白自己的过错,亲自来向父皇和儿臣请罪的。”
慕容深再次伏首在地,姿态谦卑:“若父皇实在难消怒火,儿臣愿代皇兄受罚,只求父皇能宽恕皇兄这一次。”
明帝目光看了他许久。
最后叹了一口气,“若安王有你的一分良善,他何曾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慕容深磕头:“皇兄只是一时迷途,总有醒悟之日。”
最后明帝剥夺了安王一年俸禄,又降了安王的仪仗规模,令其闭门思过一月,便让安王退下了。
慕容晟就这样用袖子擦着泪,退了出去。
适才慕容深伏在地上,那副谦卑又恳切的模样,活脱脱一副仁德君子姿态。不仅功劳讨回来了,父皇的青睐也更甚从前,甚至还落得个顾念手足的美名……慕容晟简直气得心脏疼。
而南京那边,随着上回谢凌严正了态度,又大力捉拿挑事者,其他人却是再也不敢闹事了。
加之汪太后因在宫里迷信谗言,且生活奢靡无度,纵容亲信贪污受贿,过后竟被明帝软禁。
没了这位太后从中作梗、处处打压,谢凌在南京推行的土地清丈工作,自此再无阻碍,推进得愈发顺畅高效。
谢凌趁着这股势头,二月三月里立刻调派精干属吏分赴江南各州县,将清丈土地的章程细则刻在石碑上,立在县衙门前的通衢大道旁。
而汪格非的儿子也被定罪,秋后问斩,二月中旬时,汪格非一次出行竟不慎从马上跌落,受了重伤,一病不起。
那些曾依附汪太后势力、隐瞒田产的乡绅豪强,见太后失势,一下便失去了主心骨。
而谢凌又划策让这些江南士族狗咬狗。
他先把一份把王家隐瞒的五十亩隐田,算到兰家头上,并不慎让王家看到。王家正被兰家状告典田,见状定会反咬兰家栽赃隐田、意图偷税,拿着账册闹到他面前,要求严惩兰家。
类似狗咬狗的事情还有好多。
很快,这些豪族的联盟就被他轻而易举地给攻破了。
这些日子,谢凌几乎是一天干两日的活,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
三月初的时候,向鼎臣看着他眼下日渐浓重的青黑,便主动提议让谢凌休息两日。
“谢凌,你这身子骨哪经得住这么熬?索性歇上两日,把手头的事暂交旁人,也让脑子松快松快些。”
却被谢凌拒绝了。
男人只顾着低头核对账册,只淡淡摇头:“眼下正是要紧时候,哪歇得住。”
只是说等这阵忙完了再说。
待到四月的时候。
清丈土地的事宜竟快完成了一半的进程。
也是这个时候,谢凌决定再监督几日,便抽空回京城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