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的雨,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凉意,不大,却足够缠绵,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无声无息地笼罩着整座城市。雨珠顺着黑色的伞面滑落,滴滴答答砸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碎裂开,汇入路边浅浅的水洼。倪湛撑着伞,伞沿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站在一栋隐藏在浓密绿荫后的维多利亚风格小楼前。雨水浸湿了深灰色风衣的下摆,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带来一丝真实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腐烂落叶和远处海湾飘来的微咸水汽混合的味道,沉郁而复杂,像极了此刻他胸腔里翻腾的漩涡。
外婆的隐居之地,终于找到了。历经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跨越半个地球的追踪,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这里,指向这扇紧闭的、漆成深绿色的院门。门后,藏着那个搅动他们四人命运、让他们的人生偏离轨道陷入无尽纠缠的源头,也藏着终结这一切、让他们重获安宁的唯一钥匙。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泥土与植物气息的冷冽直冲肺腑,试图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近乎本能的孺慕与此刻正剧烈撕扯他的愤怒与冰冷决心。抬起手,指节在冰冷的金属门铃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声音在寂静的雨巷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撞向门内未知的空间。
等待的时间被雨水拉长,每一秒都带着黏稠的质感。就在他几乎要再次抬手时,门内传来了轻微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很稳,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节奏。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向内拉开一道缝隙。
门内站着的,正是外婆。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米色羊绒开衫,身形比倪湛记忆中要清瘦些,但背脊依然挺直,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纹路,却未能磨灭那双眼睛里的沉静与洞悉世事的锐利。自从蓝梓灵被救活,她似乎比之前精神了许多,但是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甚至他挚爱的蓝梓灵竟然是外婆资助研发的试验品,看到门外浑身裹挟着雨气与寒意的外孙,她的眼中没有太多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她微微侧身,让出通道,声音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凌睿,进来吧。外面雨凉。”
倪湛没有立刻应声,他沉默地收起伞,雨水顺着伞尖淌落在门廊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跨进门内,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门厅里光线柔和,弥漫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熏香味道,清雅宁神。但这份宁静,丝毫无法平息倪湛胸腔里奔涌的暗流。
他脱下湿重的外套,动作略显僵硬地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目光抬起,越过外婆温和的注视,直接投向客厅深处。巨大的落地窗外,连接着一个被玻璃穹顶笼罩的花房,即使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花房内依旧光线充足,生机盎然。他的视线瞬间被那一片浓烈的蓝所攫取——是绣球花。大片大片盛放的天蓝色绣球花,饱满的花球簇拥在一起,在精心调控的温湿环境中绽放得肆无忌惮,蓝得纯粹,蓝得惊心动魄,像凝固的海,又像无数双无声凝视的眼睛,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近乎妖异的美丽。
“花……开得很好。”倪湛的声音有些发涩,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迈开步子,皮鞋踩在光洁的硬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一步步走向那片炫目的蓝色。不是为了欣赏,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或者,是去确认一个早已盘踞心头的、冰冷的猜想。
外婆跟在他身后,步履无声。她走到花房中央一张藤编的小圆桌旁,拿起一个素白的瓷壶,从容地倒了两杯热茶。茶汤是清亮的琥珀色,袅袅的热气在阴郁的光线下升腾。她将一杯轻轻推到倪湛面前的小桌上。
“尝尝,今年的新茶。”外婆的声音依旧平和,仿佛只是一个寻常午后,远道而来的外孙前来探望。
倪湛没有碰那杯茶。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令人窒息的蓝色花海,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外婆平静的脸。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试探、所有的迂回,在找到她的这一刻,在他亲眼确认了这花房存在的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他跨越半个地球,不是为了喝茶,不是为了叙旧。
“外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压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结束了。那个所谓的‘胚胎计划’,它的一切后续,必须由您亲手结束。现在,立刻,彻底地结束它。”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花房内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外婆笼罩其中,无形的压力弥散开来。
“还给我们,”倪湛的声音里压抑着风暴,“还给我,还给梓灵、景逸辰、宋星染……我们本该拥有的,正常的生活!”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在玻璃穹顶下激起微弱的回音,震动着花房内过于静谧的空气。愤怒、痛苦、被长久操控的屈辱,以及对平静未来的强烈渴望,在这一刻冲破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
外婆脸上的温和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缓缓褪去。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用杯壁感受着那份温热。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杯沿,静静地落在倪湛那张因压抑着巨大情绪而显得有些紧绷的年轻脸庞上。那眼神深邃,像两口古井,映照着花房的蓝光,也映照着倪湛的焦灼,却平静得令人心头发紧。
一丝极淡、极复杂的笑意,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微弱涟漪,在她苍老却依旧优雅的唇角漾开。那笑意里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苍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结束?”外婆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奇异的重量,敲打在玻璃花房的每一个角落,也敲打在倪湛紧绷的神经上。“小湛啊,太迟了。”
她放下茶杯,瓷器底座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那片开得轰轰烈烈的蓝色绣球花海,仿佛在欣赏,又仿佛在透过它们凝视着更遥远、更失控的深渊。
“那个计划,”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宣告宿命般的沉重,“它从梓灵重生……彻底失控了。”
“失控?”倪湛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他预想过无数的可能——外婆的推诿、狡辩、甚至激烈的抗拒,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词。“什么叫失控?它只是一个被封存的项目!那些胚胎……那些胚胎难道不是一直处于冷冻状态?只要销毁它们……”
“冷冻?”外婆轻声打断他,那丝奇异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倪湛脸上,那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以为当年费尽心机研究的基因样本,只是为了制造几个永远沉睡在液氮罐里的冰疙瘩,然后束之高阁吗?”
倪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门外温哥华的冬雨更刺骨。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外婆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像重锤般一字一句砸进倪湛的耳膜:
“宋星染利用自己的干细胞修复梓灵的脑细胞,这一研究成功无疑在医学界掀起了大的风暴,所以她的研究成果被窃取,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已经有人再次开启克隆的研究了,目前我已经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了……”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倪湛的脑中炸开!他眼前猛地一黑,脚下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玻璃花架,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驱散那股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刺骨寒意。
“你……你说什么?”倪湛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他死死地盯着外婆,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一丝动摇。然而,没有。只有一片沉静的、带着某种悲壮意味的坦然。
六月的赫尔辛基,阳光是奢侈的骗子。
白昼长得近乎永恒,从清透的窗户泼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铺开一片刺目的金箔。空气里浮动着松针清冽又微苦的气息,混合着医院特有的、一丝不苟的消毒水味。阳光滚烫,几乎要在皮肤上烙下印子,可那温度却像隔着一层厚玻璃,暖不到骨头缝里,只虚张声势地悬在表面。宋星染站在病房门外,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指尖却冰凉一片,无意识地捻着白大褂衣角,将那一点布料揉得发皱,洇开一小片濡湿的汗迹。
门把手冰凉坚硬,金属的冷意透过指尖直抵心脏。里面躺着景逸辰。三天前的手术很成功,断裂的三根肋骨被稳妥接好,可每一次呼吸对他而言,依旧是一场缓慢的酷刑。她亲眼见过他额角渗出的冷汗,见过他因强忍痛楚而咬紧的牙关,见过他为了不发出呻吟而抿得发白的嘴唇。现在告诉他?把那个足以压垮世界的消息,砸向一个连翻身都需要小心翼翼的人?
宋星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消毒水的味道猛地灌入鼻腔,冰冷而锐利,却压不住心底那片翻腾的焦灼。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震得耳膜发疼。指尖的冰凉顺着血液蔓延开来。
“打算在门外站到天黑?”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低沉,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过。
宋星染猛地转身。
倪湛就站在几步开外的走廊阴影里。高大的身形裹在一件深灰色的长款风衣里,风衣下摆沾染着未干的雨痕,晕开深色的印记。他像是刚从极寒之地跋涉而来,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桀骜地垂在宽阔的额前。那张素来冷峻得如同赫尔辛基花岗岩雕塑的脸,此刻更是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眼白上爬着几缕刺目的血丝。温哥华湿润的海风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在他身上凝结成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压垮空气的寒意。
“倪湛?”宋星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你…你怎么回来了?你……” 后面的话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倪湛的眼神太过沉重,像暴风雨来临前压城的黑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问句上。
倪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迈步上前,皮鞋踏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敲打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也敲在宋星染紧绷的神经上。他停在宋星染面前,距离近得让她能闻到他风衣上残留的、属于温哥华雨季的冷冽潮气,混合着长途飞行后淡淡的机油味。
“外婆让我带话给你。”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粗粝感,“她说……”倪湛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咽下某种无形的苦涩,“‘宋博士,那扇门……那扇潘多拉魔盒的门,我已经推不动了。它……彻底打开了。’”
宋星染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深渊谷底。外婆的比喻像一块巨石砸进脑海,激起绝望的浪花。外婆,那位在生命科学领域拥有无上智慧与权威、像定海神针般存在的老人,竟然用了“无能为力”四个字?她甚至不愿去想倪湛是如何转述这句话的,那话语里蕴含的无力感已经穿透了空间,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呼吸。
“怎么会……”她喃喃出声,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冰凉,触碰到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
倪湛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似乎要将她此刻的脆弱与侥幸一并剜除。“还有,”他的声音更沉,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你的实验室。”
他探手入怀,动作干脆利落。当他抽出手时,指间夹着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他下颌冷硬的线条。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几下,然后翻转屏幕,递到宋星染眼前。
屏幕上,是几份不同语言的、措辞严谨却目标明确的新闻摘要。不同的文字,不同的机构署名,却指向同一个令人窒息的核心——人类胚胎克隆研究项目正式启动公告。来自北美、欧洲、东亚……触目惊心的地理标记,像一张迅速收紧的巨网。
“十七家。”倪湛的声音冰冷地报出数字,如同法官敲下的法槌,“几乎同时发布。覆盖了所有你能想到的、拥有顶尖生物技术和雄厚资本的地方。”
宋星染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在她眼中扭曲、放大、旋转,最终汇聚成一片刺目的白光。她感到一阵眩晕,脚下发软,不得不伸出手,指尖死死抠住身旁冰凉的墙壁,粗糙的触感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的、支撑她站立的力量。她实验室里那些未发表的核心数据,那些凝聚了她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那些关于基因编辑安全阀、关于胚胎发育关键期免疫排斥机制的突破性发现……那些她视若珍宝、谨慎守护、原以为将是人类伦理最后防线的钥匙……
“被盗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我的……数据……被盗了。”
那不仅仅是数据,那是她亲手点燃的火种,如今却被人窃取,疯狂地投入了即将焚毁世界的熔炉。她仿佛看到无数个培养皿在冰冷的实验室灯光下被打开,看到那些被强行催生的胚胎在人工羊水中诡异地搏动,看到伦理的堤坝在汹涌的技术洪流前轰然崩塌的幻影。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窜升,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必须阻止……”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倪湛,眼中是濒临绝境才有的孤注一掷的急切,“立刻!不惜一切代价!”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尖锐,刺破了走廊的寂静。恐惧和责任感像两头凶猛的野兽在她胸中撕扯搏斗,几乎要将她撕裂。
倪湛的目光却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那扇门像一道沉默的分界线,隔开了两个世界。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沉重,有决断,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
“靠你一个人?”倪湛的视线转回到宋星染脸上,带着审视的穿透力,他微微摇头,动作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否定意味,“宋博士,这次的风暴,不是单枪匹马能闯过去的。对手不是一家实验室,是整个世界被点燃的贪婪和野心。我们需要力量,需要能够穿透这重重壁垒、让那些躲在幕后的‘国王们’不得不听的声音。”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宋星染的心上,“这一次,能站在风暴眼中心,让所有人都必须停下来的,只有他。”
宋星染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身后的墙壁还要苍白。她猛地摇头,动作激烈得几乎要将脖子扭断:“不!不行!倪湛,你疯了?他才刚做完手术!三根肋骨!他现在连坐起来都……”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慌堵在喉咙里,噎得她眼眶发酸。景逸辰躺在病床上苍白虚弱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她心上划下一刀。
“你以为他醒来,发现你独自一个人站在全世界的枪口下,他会感激你此时的‘体贴’?”倪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质问,像冰锥一样刺破宋星染试图筑起的保护墙。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她,“还是说,你想看他拖着未愈的身体,在一片狼藉之后,再去力挽狂澜?那时,还有多少残局能收拾?”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宋星染窒息,“宋博士,你很清楚现在什么最重要!是时间!是抢在第一个克隆体诞生之前!”
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在宋星染耳边炸响。她浑身一震,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力道之大,几乎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倪湛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不是逸辰的伤痛,而是可能彻底失控、无法挽回的未来。她可以承受他的痛苦,甚至他的怨恨,但她无法想象一个被克隆技术肆意践踏、伦理彻底沦丧的世界。那沉重的未来,比逸辰此刻的伤痛更让她窒息。
倪湛没有再给她犹豫的时间。他眼神一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侧身一步,绕过了僵立如雕塑的宋星染。他宽厚有力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冰凉的门把手,毫不犹豫地向下用力一压。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被推开了。
病房里充足的阳光瞬间涌了出来,与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碰撞在一起,形成一道晃眼的光幕。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属于伤者的虚弱气息扑面而来。
病床上,景逸辰安静地半靠着。午后过于明亮的阳光慷慨地洒满房间,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映照出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他穿着干净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衣领处露出一点锁骨,显得有些清瘦。胸口的位置被固定带仔细地包裹着,那下面,是刚刚接续好的、脆弱不堪的三根肋骨。他的一条手臂上还连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沿着细长的软管,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注入他的静脉。
听到门开的动静,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先是落在门口逆光而立的倪湛身上,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这丝讶异便沉淀下去,化作了然。当他的视线越过倪湛的肩膀,捕捉到僵立在门口阴影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得几乎渗出血丝的宋星染时,那了然瞬间冻结,凝结成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利。他太了解她了,她脸上那种混杂着巨大恐慌和沉重负疚的神情,绝不是因为他身上的伤。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像某种冰冷的倒计时。
倪湛没有寒暄,甚至没有问候。他大步走进病房,反手关上了门,将那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也关在了外面。他径直走到病床边,将手中那个轻薄的平板电脑直接递到景逸辰眼前。屏幕上是宋星染刚才看到的那几则触目惊心的公告截图。
“我见到外婆了……”倪湛的声音低沉而直接,没有任何铺垫,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表象,“她让我转告,胚胎克隆的闸门,她守不住了,已经失控。”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景逸辰瞬间变得凝重的脸,然后转向门口依旧僵立着的宋星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宋博士实验室的核心数据被盗,全球十七家顶级机构,同步启动了克隆人项目。时间,不站在我们这边。”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房间凝滞的空气里。
景逸辰的目光快速扫过平板上的信息,那些不同语言的标题和机构徽标在他眼中飞速掠过。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下颌的线条骤然绷紧,像拉满的弓弦,透出一种肃杀的冷硬。病房里温暖的阳光似乎瞬间失去了温度,空气变得滞重而冰冷。
他没有立刻说话。没有震惊的质问,没有愤怒的咆哮。他只是缓缓地抬起眼,视线掠过倪湛紧绷的脸,最终,沉沉地、定定地落在了门边的宋星染身上。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海,沉潜着风暴来临前的巨大压力,以及一种穿透表象、直抵核心的洞察。
宋星染被他看得浑身发冷,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视线,想为自己试图隐瞒的行为辩解几句,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愧疚和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她压垮时,景逸辰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重伤未愈特有的低弱气息,像羽毛拂过紧绷的弦,却奇异地盖过了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清晰地回荡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小染,”他看着她,眼神专注得仿佛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你熬夜整理那些被盗证据和应对方案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眼底那圈浓重的青黑阴影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是洞穿一切的疼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隐瞒的受伤,“……胃,疼了几次?”
没有指责,没有质问,没有对那惊天噩耗的震惊和恐惧。
只有一句,关于她熬夜时胃疼的询问。
宋星染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景逸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像风暴肆虐的海面,有沉重如山的压力,有洞悉一切的锐利,有对她此刻状态的担忧,甚至还有一丝……因为她试图独自承担而生的、被隔绝在外的受伤。那目光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强撑的闸门。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鼻腔里猛地涌上一阵强烈的酸涩,视线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水汽彻底模糊。她用力地眨着眼,试图看清他,可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冰凉的脸颊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这些天积压的恐惧、愤怒、绝望和那沉重的、几乎将她压垮的责任感,在他这句看似无关痛痒的询问下,轰然决堤。
倪湛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无声地攥紧。他清晰地看到宋星染崩溃的泪水,也看到了景逸辰眼中那深切的痛楚。他微微侧过脸,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晃眼的白桦林,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景逸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宋星染。看着她无声崩溃的泪水,看着她颤抖的肩膀,他眼中的锐利和压力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底色。那底色里,是无需言说的理解,是感同身受的痛,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简单的动作似乎牵动了胸口的伤处,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但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发出一丝痛哼。他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骨节分明,带着病后的苍白,却异常稳定地撑住了病床的边缘。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隆起。
“倪湛。”景逸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房间里令人心碎的啜泣声。那声音依旧不高,却像被淬炼过的钢铁,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倪湛立刻转回头,眼神锐利如电,瞬间进入状态。
“扶我起来。”
“二哥!”宋星染失声惊呼,顾不上擦眼泪,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阻止,“你的伤……”
景逸辰抬手,一个清晰而坚决的动作止住了她的话头。他的目光转向她,那眼神不再是风暴,而是沉静下来的深海,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安抚。“小染,”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稳定,“把你知道的一切,所有的证据链条,那些启动项目的机构背景,他们最可能的资金来源和关键人物……所有的一切,整理出来。立刻,马上。”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决断力,瞬间将宋星染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她看着他苍白却无比坚毅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混乱的心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眼神迅速变得专注而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她重重地点了下头,所有的脆弱被强行压回心底,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冷静:“明白!给我半小时!”
景逸辰的目光再次转向倪湛,深邃的眼底是洞察一切的了然和紧迫:“联系我们在日内瓦的人,启动‘静默协议’最高级响应。我需要所有签署国代表,在四十八小时内,给我一个明确的态度,公开的立场。”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告诉他们,这不是请求,是最后通牒。谁沉默,谁纵容,谁就是这场灾难的共犯。后果,他们自己掂量。”
倪湛眼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精光,像沉睡的猛兽被唤醒。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只干脆利落地应道:“好!” 一个字,斩钉截铁,蕴含着强大的执行力。他立刻拿出自己的通讯设备,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起来。
交代完毕,景逸辰的目光重新落回宋星染脸上。他朝她伸出手,那只手依旧稳定,掌心向上,带着无声的邀请和支撑。
宋星染没有丝毫犹豫。她一步上前,将自己的手坚定地放入他微凉却有力的掌心。他的手心带着薄汗,却传递出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感,按在了他未受伤的左肩上。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她能感受到他肩胛骨清晰的轮廓和身体深处传来的、因为强忍疼痛而微微的颤抖。这细微的颤抖像电流一样传到她的指尖,让她心头一紧,但更多的,是与他并肩面对风暴的坚定。
倪湛也大步走近,站到了病床的另一侧。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景逸辰的右臂肘弯,分担着他起身时可能承受的大部分重量。他的动作沉稳有力,眼神专注,像一座沉默的山岳。
三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无需言明的决心在激荡。宋星染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冷静和义无反顾的支持;倪湛眼底是燃烧的斗志和绝对的信任;而景逸辰深邃的眼眸里,则汇聚了沉重的责任、凛冽的锋芒,以及一种足以劈开任何混沌的绝对意志。
景逸辰借着宋星染和倪湛手臂上传来的支撑力量,咬紧牙关,调动起全身每一丝力气。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他冷峻的侧脸滑落,滴在蓝白色的病号服上,晕开一点深色。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带来肋骨处尖锐的刺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刺。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涌到喉间的闷哼,下颌线绷得像即将断裂的弓弦。
他一点一点,异常艰难地,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病床上挪动起来。每一个微小的位移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意志力的消耗。
终于,当他的双脚触及冰凉的地板,身体在两人的支撑下勉强站直时,他挺直了脊背。那动作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眼前发黑的痛楚,但他的背脊却挺得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带着一种重伤也无法摧毁的凛然气势。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投向窗外。
六月的赫尔辛基,阳光依旧炽烈得近乎永恒,慷慨地洒满大地,将远处的白桦林染成一片耀眼的金色。天空是纯净的、洗练过的蓝,高远而辽阔。
“开始了。”景逸辰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重量,清晰地敲打在病房里每一个人的心上。那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迟疑,只有一种直面风暴的绝对平静和掌控一切的笃定。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亮了他眼底深处那簇永不熄灭的火焰,也勾勒出他唇角一丝冷冽到极致的弧度。
“现在,该他们害怕了。”
病房里,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屏蔽了。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窗,慷慨地泼洒进来,在地板上流淌成一片近乎凝固的金色河流。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固执地盘踞着,却奇异地被另一种东西覆盖——那是一种无声的、紧绷到极致的意志力,如同即将离弦的箭,蓄满了撕裂风暴的力量。
景逸辰站立的姿态像一尊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雕塑。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宋星染按在他肩头的手和倪湛托着他肘弯的臂膀上,那支撑的力道沉稳而坚实,如同他此刻唯一的支点。胸口的固定带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下勾勒出僵硬的轮廓,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绵密的刺痛,像有无数根无形的线在反复拉扯着脆弱的神经。额角的冷汗已经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沿着他冷峻的鬓角蜿蜒而下,在过于明亮的阳光里闪烁着细碎、冰冷的光。
但他站得笔直。下颌绷紧,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风暴都已沉淀、压缩,凝练成两点寒星般锐利的光芒,穿透病房的墙壁,投向远方那场正在疯狂蔓延的无形大火。
宋星染的手心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胛骨处传来的、因强忍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那颤抖如同电流,顺着她的指尖一路窜进心里,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带着血腥味的抽痛。她咬紧牙关,将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用更清晰的痛感提醒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她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苍白却无比坚毅的侧脸上,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惜,以及一种被他的意志彻底点燃的、孤注一掷的决心。她必须撑住他,用尽她所有的力气。这不仅仅是为了他的身体,更是为了他们即将共同投入的那场没有硝烟、却足以决定人类命运的战争。
倪湛站在另一侧,手臂肌肉紧绷如铁,稳稳地承接着景逸辰身体大部分的重量。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情绪。只有紧抿的薄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凝重与决心。他像一块沉默的基石,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资料。”景逸辰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重伤后的低哑气息,却像淬火的金属落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质感,清晰地敲在宋星染紧绷的神经上。
宋星染猛地回神,像是从一场短暂的失神中被惊醒。她迅速松开按在景逸辰肩头的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她几步冲到病房角落那张临时充当她办公桌的小茶几旁。那里,她的笔记本电脑安静地合着盖子。她掀开屏幕,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动作精准而迅捷,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她专注而肃然的侧脸,眼底那片青黑在光线下显得更深了。几秒钟后,她拿起一个已经连接好的便携式硬盘,转身快步走回病床边,将它递向景逸辰。
景逸辰没有伸手去接硬盘。他的目光落在宋星染脸上,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审视。
“直接说,”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高效的、摒弃一切冗余的穿透力,“核心节点。谁最急?谁最有实力在最短时间内突破伦理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