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采那句带着颤抖的“娘帮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寂静的小院里荡开涟漪。
玄薇的脚步猛地顿住。洪浩立刻转身,极快从怀中又掏出锻造图,麻溜摆到桌上。
该服软时要服软,玄采可能是天底下唯一能看清墨团的人,洪浩不是傻子。
玄采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清冷而专注。她不再多言,重新坐回石凳。伸出素手,掌心向上。
一滴晶莹剔透、散发着极致冰寒气息的太阴真水本源凭空凝聚,悬浮于古籍污渍上方。丝丝缕缕至阴至寒、却又蕴含着奇异生机的气息如同最精密的触手,缓缓垂落,轻柔而坚定地探入那团混浊的墨渍深处。
小院内温度骤降,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白色寒雾。玄采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眼神专注,神念高度集中,操控着太阴真水那玄奥无比的力量,将早已交融渗透的墨汁成分一丝一缕地重新解析、剥离。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团浓黑的墨渍在太阴真水本源气息的笼罩下,如同被无形的刻刀雕琢,墨色逐渐变淡、分层。一层是后来覆盖的浑浊墨色,另一层则是更早书写、色泽古朴的字迹墨痕。
两股墨色缓缓流转分离。
最终,当浑浊的覆盖层被彻底洗去,下方那层古朴的字迹清晰地显现出来——钧墟。
两个古朴苍劲、笔画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篆字,清晰地烙印在泛黄的纸页上!字体风格极其古老,透着一股洪荒苍茫的气息。
“钧墟。”玄采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冷,“便是此地。”
洪浩、玄薇以及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大娘,听罢都露出思考神情。
“钧墟?”大娘腾出一只手挠挠额头,疑惑道:“狗日的……这是什么鬼地方?老娘活了这么大岁数,听都没听过!”
“莫要问我,我也不知晓……”玄采语气中带有一丝疲惫,显然方才施为并不轻巧。
眼下虽是知晓了地名,却跟没知晓前差不多,不过好歹有了一个名字,总是线索。
洪浩心中念头飞转,立刻想到涉猎杂博的谢籍。那小子什么书都看,简直是两脚书橱。
但这么得了答案立刻转身就走,未免太过生硬,也显得不近人情。毕竟玄采刚刚才耗费心力探查出来,脸色都透着疲惫。
他心中一动,转身从大娘怀里接过星儿。
星儿似乎刚睡醒不久,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四处张望。
洪浩抱着星儿,走到石桌前,在玄采面前站定。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在星儿耳边轻声引导:“星儿乖,看,那是外婆……叫外婆……”
玄采猛地僵直。她霍然抬起眼眸,难以置信地看向洪浩和他怀中的星儿。那双清冷如万载寒冰的眼眸深处,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期盼、紧张、喜悦,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星儿的小嘴微微张合:“外……婆……”
虽然发音稚嫩,话语含混不清,但那奶声奶气的叫喊,却如同最轻柔的羽毛,精准地拂过玄采心中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破防,破大防。震惊、狂喜、酸楚、悔恨……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
洪浩看着玄采瞬间失态的模样,心中了然。他没有多言,只是顺势将怀中的星儿,轻轻往前递了递。
玄采几乎是下意识地、颤抖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星儿接了过来。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滴落在星儿乌黑的头发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小院内一片寂静,只有星儿时不时叫一声刚学会的“外婆。”
过了许久,玄采才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但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眼神中的清冷孤高,似乎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所取代。
她低头看着怀中好奇打量她的星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轻声道:“好孩子……”
洪浩这才上前一步,对着玄采深深一揖,语气真诚:“多谢……多谢楼主相助,洪浩铭记于心。”
原来击败陆地神仙玄采,无须高深修为功法,三岁孩童即可。
玄采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又轻轻拍了拍怀中的星儿,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洪浩和玄薇。她的目光在玄薇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洪浩知道,此刻不宜再多说什么。他再次拱手:“楼主辛苦,我等先行告退,不打扰楼主休息了。”
玄采依旧没有说话,目光重新落回怀中那懵懂的小脸上,好像外界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远离玄采小院的僻静山谷中,两个鬼鬼祟祟的少年躲在密林中,正偷偷窥视一名刻苦练剑的女子。
“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原来却是谢籍这小子心眼多,拉着王乜去而复返。他先前和王乜探查轻尘时,还未咂巴出滋味,后来却越想越不对——五师叔的顿悟太过突兀。
或者讲不是顿悟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顿悟结果有些不对。
轻尘过往的剑道,如同一位严谨的书法大家,数十年如一日地临摹着最正统的楷书。她的剑法讲究心如止水,剑如寒冰,每一招每一式都力求精准完美,毫无破绽。那是一种建立在深厚根基之上的“正楷”剑意,横平竖直,点画分明,法度森严,每一笔都凝聚着经年累月的苦修与沉淀。
可如今她所展现的,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笔锋。
这新的剑路,灵动迅捷,流转自如,充满了瞬间的爆发与连绵的攻势,乍看之下,竟似书法中追求笔断意连、气韵贯通的行书。行书之美,在于它是在楷书严谨法度的深厚根基上,自然生发出的意趣与节奏,是书写者性情与功力的水乳交融,是历经规矩束缚后破茧而出的从容与飘逸。
然而,轻尘此刻的行书剑意,却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它缺少了那份从楷书根基中自然过渡,水到渠成的气韵流转。没有那份在无数日夜揣摩体悟中,于规矩法度间渐渐生发出的个人意趣与从容气度。
就像一个刚刚学会临摹,连永字八法都尚未精熟的蒙童,突然间挥毫泼墨,便写出了一幅看似笔走龙蛇、气势磅礴的行书大作。行笔或许流畅,形态或许漂亮,但那根基何在?那支撑起这份流畅与气势的深厚功力与自然感悟,又从何而来?
“狗日的,是有些不对劲……”王乜挠挠头,小声嘀咕道:“不过我讲不好……”他是茶壶装汤圆——有货倒不出。莫法,念书时逃课太多。
“嘘……小师叔怎么来了。”
原来洪浩在山庄遍寻不见谢籍,不觉转入此中来。
正好轻尘又是一剑刺出!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寒光剑气撕裂长空,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气势,轰然击在不远处的山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
洪浩心中一凛,瞳孔骤然收缩!
这道剑气……这股凌厉到极致、却又冰冷到毫无生气的剑意……为何如此熟悉?
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情感羁绊,只追求纯粹毁灭与杀力的冰冷意志。一种将自身也视为杀戮工具的极端状态。
“老爷……”灵儿心语道:“这剑气……你不觉得熟悉么?”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和鄙夷。
洪浩心头猛地一跳!他当然熟悉——这是他人生至暗时刻的气息。
“凌厉无匹,斩断一切……毫无生机,冰冷无情……像不像……像不像老爷当年在通天山庄,被怒火和杀意吞噬时……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
或是想要洪浩惕厉警醒,灵儿有意提起他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灵儿的话如同惊雷,在洪浩脑海中炸响。脑海中瞬间闪现猩红碎片:通天山庄的血海尸山,那为了复仇而摒弃一切怜悯、只余杀戮快感的冰冷状态……那种力量虽然强大,却如同跗骨之蛆,险些将他彻底拖入深渊!
“五师妹……”洪浩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急忙开口,“赶快停下。”轻尘是黄柳表姐,虽然大他一截,但进入师门较晚,排行在他之后。
轻尘瞧见洪浩也是一愣,这不二门的大忙人今日怎会有闲情逸致来瞧自己练剑?
“洪师兄何事?”她缓缓转过身,清冷的脸上带着被打断修炼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脸色因长时间运功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
“呃……你的剑不对。”洪浩认真道,“不能再这样练。”
谢籍和王乜虽然都瞧出了轻尘剑法的不对,但远没有他这般刻骨铭心的亲身经历体会。
轻尘眉头一蹙:“师兄何出此言?我剑法精进,有所领悟,破境在望,有何不对?”
“精进?”洪浩缓缓摇头,“五师妹,你告诉我,你方才练剑时,可有半分对剑道的感悟和喜悦?还是说……你心中只剩下如何更快、更狠、更有效率地斩出下一剑?!”
轻尘的身体猛地一僵,洪浩的话,如同锋利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深处那丝隐隐的不安。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自从按照那神秘意念的指引修炼“惊蛰引”后,她的剑确实越来越快,威力越来越大,但……每一次挥剑,好像都只是在执行一个冰冷的指令,是剑在控制她而不是她在控制剑。
“我……”轻尘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只是……只是想突破瓶颈……”
洪浩想起自己当年在通天山庄被杀戮意志吞噬时的痛苦和挣扎,情急之下语气更重:“那种力量,我经历过,看似强大,实则是一条绝路。”
“赶紧收手吧!它会吞噬你的情感,磨灭你的本心,最终让你变成一个只为力量而存在的……傀儡。”
讲真,因为自己亲历过黑化入魔的凶险和痛苦,害怕轻尘重蹈自己覆辙,他这番话讲得情真意切,只不过语气重了些。
这话如果对黄柳讲,对瑶光讲,对秋灵讲……都无任何问题,因为有长时间相处,彼此间的熟悉和信任作为基础。
可轻尘不一样,她本性孤高冷艳,除了当年大娘想客串红娘把她变作好徒儿媳妇,其实与洪浩羁绊瓜葛浅,又对修仙证道有着苦行僧一般的执着……眼见自己好不容易有点机缘,却被洪浩严厉无情否定,个中滋味可想而知。
“傀儡?”轻尘如遭重击,脸色瞬间煞白。
她猛地摇头,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锐:“不,不可能,你胡说!这是我自己的顿悟,是我苦苦追寻的突破之路!你……你不过是觉得没有倚靠你就能升境,心中不舒服罢了。”
她指着洪浩,情绪激动:“你凭什么否定我?你凭什么说我的路是错的?就因为你是师父偏爱的好徒儿?就因为你有大气运?我轻尘日夜苦修,从不懈怠,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希望,你凭什么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否定我?”
“苏巧长老跟着你升了境,大师兄跟着你得了机缘造化,现在黄柳也因为你的缘故先我升了化神境,你是不是觉得,每个人都必须依靠你?离开了你就什么都不是?”
轻尘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那是一种长久压抑后骤然爆发的委屈、不甘和愤懑!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忍受了那么多寂寞,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丝突破的希望,却被洪浩如此严厉地否定,说得如此不堪,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洪浩,我轻尘不需要你的怜悯,更不需要你的指点。”她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我的路,我自己走!是成是败,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手中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悲鸣!剑光暴涨,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五师妹!”洪浩脸色一变,急忙上前一步。
“别过来!”轻尘厉声喝道,剑尖猛地指向自己的咽喉!锋锐的剑气瞬间在她白皙的颈项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
“你若敢跟来一步……”她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立刻自绝于此,说到做到!”
洪浩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轻尘的性子孤高,冷傲,倔强,言出必行。当年为了表明心迹,将在离火宗所学一身修为直接散掉……她既然说出了“自绝”二字,就绝不是虚言恫吓。
看着轻尘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决绝和颈项上渗出的血珠,洪浩的心猛地一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再也不敢向前半分。
轻尘目光死死锁定洪浩,一字一句道:“记住我的话,别跟着我!”
说罢,她手中长剑猛地向下一挥,一道凌厉的剑气撕裂地面,在洪浩和她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从今往后,我轻尘与水月山庄,再无瓜葛。”
话音落下,她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剑光撕裂长空,带着一股决绝的悲愤,瞬间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五师妹。”洪浩望着那消失的剑光,心中充满了担忧和无奈。他知道轻尘此刻情绪激动,心性已然不稳,独自离开危险重重!
“小师叔!”谢籍和王乜也从藏身处冲了出来,
洪浩见是他兄弟二人,也来不及多问,对王乜道:“你赶紧跟上去,记住,远远跟着……千万莫要让她发现!暗中保护,确保她的安全……”
“是!”王乜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他身形一晃,化作一道剑光一闪而逝。
洪浩不再停留,转头对谢籍沉声道:“我们也先回山庄再讲其他。”
路上,洪浩才想起自己本来就是找谢籍问钧墟之事,被轻尘这这桩事一搅差点忘了。
“谢籍,你小子可知钧墟这个地方?”
“钧墟?小侄略知一二……小师叔怎么突然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