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月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讲了多久,直到嗓子干涩,泪水流尽,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虚。
她瘫坐在冰冷的墓碑前,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脑海中一片混乱。
未来的路在哪里,她不知晓。父亲的宽容让她温暖却更显无力,师父的失望如同冰锥刺骨,九九的嘲讽和八尾地狐的现实,更是将她所有的骄傲击得稀碎。
就在她心灰意冷,一只枯瘦、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颤巍巍地伸到了她的眼前。
绯月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抬头看去。
只见那位守墓的聋哑老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佝偻着腰,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茫然的神情,浑浊的眼睛没有任何焦点,好像只是无意间走到这里。
他那只满是皱纹的干枯手掌,掌心处托着一枚戒指。
戒指样式极其古朴,看不出具体材质,非金非玉,颜色暗沉,毫无光泽,上面雕刻着一些模糊不清,早已被岁月磨平了纹路的图案,看起来毫不起眼。
老狐对着绯月,“阿巴……阿巴……”地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声响,同时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山谷最深处的方向,那里是狐族年代最为久远的一些古墓所在。
然后他又指了指戒指,又指了指绯月,脸上挤出一个艰难而扭曲的笑容,但这笑容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怪异。
绯月一愣,不知他是何意。这老狐又聋又哑,在青丘守墓不知多少年,从来不曾离开此地,疏于与人交流。
但这个动作简单,倒也不难理解。
“你……是在那里捡到的?”绯月指了指古墓方向,又指了指他掌中戒指,配合着手势大声讲出她的猜想。
老狐连忙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啊啊”的赞同声,又指了指戒指,再指绯月,做出一个拿去的手势。
“送给我?”绯月有些诧异。
这戒指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是某个年代久远的陪葬品,或许是哪位先祖遗落之物。这老狐捡到,觉得无用,见她在此伤心,便想送给她聊作安慰。
老狐再次用力点头,将手又往前递了递,眼神依旧空洞,却带着一种固执。
若是平日,心高气傲的绯月绝不会要这等来历不明,看似毫无价值的旧物——坟地里捡拾的物件,再怎么也有些膈应和不吉。
但此刻,正值她心境最为低落脆弱之时,这来自一个与世无争,毫无欲望的聋哑老狐的笨拙善意,竟让她心湖泛起一丝涟漪。
事实证明,这天底下没有不适合的礼物,只有不适合的时机。
这枚戒指此刻对于绯月,并非只是一枚戒指,而是娘亲托老狐带给她的一丝慰藉。
她看着老狐那坚持的手,再无犹豫,将那枚戒指拿在手中。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凉古朴的戒指时,一种极其细微的悸动感,如雷击般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但那股悸动一闪而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老狐见她接过戒指,脸上那扭曲的笑容似乎更明显了些,他“阿巴”了两声,不再停留,转过身,重新拿起靠在旁边的扫帚,继续他缓慢而专注的清扫工作。
绯月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戒指。触手冰凉,除了那瞬间的异样感,再无其他特殊之处。
她犹豫片刻,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将这枚古朴的戒指缓缓套在了自己左手的食指上。
戒指的大小竟然意外地合适。
就在戒指彻底戴稳的刹那——绯月双眸之中,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暗红色流光。
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神似乎恍惚了一下,脑海中那些纠缠不休的痛苦、自责、嫉妒和绝望,像是被一层薄薄的轻纱隔开,变得不再那么清晰尖锐。
一种奇异而难以言状的平静感,如同微凉的溪水,悄然漫过心田。
……
且说九九在万卷峰山门处,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将绯月道心狠狠按在地上摩擦一回,心中说不出的淋漓畅快。
毕竟,当初你爱理不理,如今你高攀不起的反转报复,换做谁都会有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满足欢喜。
她自幼便在最底层为生存挣扎,平日为了一日三餐少不得做些低三下四坑蒙拐骗的勾当。虽讲还保有最后的良善,可那是她的底线,不是她的日常。
得了机缘自然是要大力显摆,不然岂不是锦衣夜行,白白浪费。
不过嘲讽完了,正事还是要做的。
她来寻缱绻,并非是闲来无事,喝茶聊天。
原来缱绻被谢籍的缩地成寸符带回万妖城客栈,她见了谢籍他们的通天手段和高升修为,却对保护一个被邪祟夺体的老杂狐性命大费周章,颇为感动。
于是乎双方开诚布公,坦诚相见,安顿好老杂狐,又给他留了许多银钱,教他余生无虞,便一路返回青丘。
在途中一路交谈,双方了解也愈加深入。九九也不隐瞒,将自己一路如何去到五指山也直言不讳,讲了一回。
“想不到我狐族还有通行玉佩流落在外……”缱绻讶然道,“九九小友能否让妾身一观?”
她口中的玉佩,便是谢籍和林潇在倪家打探时无意所得,倪家老祖给出的那一块玉佩。后来为测试通过界河是否有效,给了九九,便一直由九九保管。
九九掏出玉佩递给缱绻,缱绻接过一看,顿时露出激动之色,“这,这玉佩我认得,是我年轻时一个好友……阿沅的牌子……”
讲出这个名字,缱绻的思绪似乎一下子回到极遥远的过去,“多少年了……物是人非,真教人唏嘘感叹。”
“既然是长老故人之物,那就请长老收回好了。”谢籍见机自然做个顺水人情,“这玉佩于我们只是作过河之用,如今已无用处,长老留着却可以做个念想。”
缱绻也不客气,点头答应,“如此,谢过小友。”说罢将玉佩小心收好。
几人一路又讲了许多闲话,一来二去,双方越来越熟络。
等到了青丘核心,发现仙兵仙将正在逞显豪强,使出九霄雷殛阵法想要灭杀胡衍和小炤,谢籍祭出以德服人化解危机……
总之一来二去,缱绻已经是青丘和谢籍他们走得最近之人。
九九跟随洪浩他们在汤泉宫住下,待到清晨醒来,洪浩还是沉睡不醒,众人只是无聊相守,谢籍对大家讲无须如此,皆可自由活动。
于是九九便动了一点小心思,想要去寻缱绻讲一讲……毕竟偌大青丘,眼下本来也就只与她相熟。
九九沿着万卷峰那宽阔的白玉石阶一路向上,心中既有些雀跃,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忐忑。
与方才在山门口遇见绯月时那副扬眉吐气,恨不能将“八尾地狐”四个字刻在脑门上的模样不同,越接近峰顶,她越是收敛了周身那无意间流转的灵光,连那八条灵动的狐尾虚影也悄然隐去,只留下最为本源精纯的地狐气息。
她到底是在底层摸爬滚打惯了的小狐狸,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在绯月那种仇人面前自然要极尽炫耀之能事,但在缱绻长老这等前辈高人面前,还是收敛些为好,免得留下张狂不知进退的坏印象。
沿途遇到的万卷峰弟子们,感受到她身上那纯粹而不容忽视的地狐威压,虽不认识她,却也纷纷投来惊疑好奇,甚至带着敬畏的目光,远远地便躬身行礼,自动让开道路。
这种待遇,是过去的九九做梦都不敢想的。她心中暗自受用,但脸上却努力装作一副平静甚至略带拘谨模样。
一路打听来到峰顶缱绻长老清幽的院落外,九九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不算得体,或讲还有些寒酸的粗布衣裳,这才扬声恭敬道:“缱绻长老,九九有事求见。”
院内静默片刻,传来缱绻温和的声音:“是九九啊,赶紧进来吧。”
九九步入院中,只见缱绻长老依旧坐在那株古桃树下,石桌上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正袅袅冒着热气,似乎早料到她会来。
“九九见过长老。” 九九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比面对绯月时不知恭敬了多少倍。
缱绻抬眼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欣赏和感慨:“不必多礼。看来你已稳固了境界,气息沉凝,心月狐传承,果然不凡。坐吧,尝尝这新采的云雾茶。”
“多谢长老。” 九九依言在石桌对面坐下,双手接过缱绻递来的茶杯,小口啜饮着。茶香清冽,入口回甘,是她从未尝过的美妙滋味,但她此刻心思并不在茶上。
缱绻却也不急,慢悠悠地品着茶,等着她开口。
一杯茶饮尽,九九放下茶杯,双手有些紧张地绞着衣角,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显见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怎么了,九九?你无须拘礼,寻我何事,但讲无妨。” 缱绻放下茶杯,温和问道。
“长老……” 九九抬起头,眼神有些游移不定,“弟子……弟子是想问问……关于玉佩的事。”
“玉佩?” 缱绻微微挑眉,随即恍然,“哦,你是讲阿沅的那块通行玉佩,谢小友不是叫我收好做个念想?你还有疑问?”
“不,不是的。” 九九连忙摆手,脸上红晕更甚,显得有些慌乱,“那是长老故人之物,还给长老是应当的。弟子……弟子是想问……”
她似乎难以启齿,憋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弟子是想问问……像弟子现在这样……有了地狐的身份,在青丘是不是……是不是也算有个名分了。就是……就是那种……正式的身份玉佩……之类。”
说完这话,她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缱绻是何等人物,瞬间便明白了九九那点小心思。
她看着眼前这刚刚获得逆天机缘一步登天,却依旧带着底层小妖特有敏感和不安的少女,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微微一叹。
和小炤不同,小炤虽是在狐族极尽荣耀的九尾天狐,但她自己全不在乎,从不觉得自己比其他狐狸多几根尾巴便是了不得的事情。
而九九,表面上嚣张跋扈,在绯月面前极尽炫耀,但内心深处,其实还是那个渴望被认可接纳、渴望有个正经出身和名分的小杂狐。
她来问身份玉佩是假,真正的目的,是想确认自己这个暴发户一般的地狐,在等级森严的青丘,究竟算是个什么地位?能否被这个古老的狐族圣地真正接纳。
这种心态,缱绻见得多了。久贫乍富者,最在意的往往不是财富本身,而是财富所带来的社会地位的改变和族人的认可。
她望着九九忐忑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复杂情绪。
毕竟,九九的机缘虽令人艳羡,但她的诉求,恰恰反映了狐族内部根深蒂固的规则——一个连她这样获得心月狐传承的幸运儿,都本能地想要融入和遵循的规则。
缱绻微微一笑,语气依旧温和:“原来是为此事……你既已觉醒地狐血脉,便是我青丘狐族一员,更是血脉尊贵的天骄。”
“青丘对于每一位族人,无论出身,但凡血脉觉醒,都会记录在册,颁发相应的身份玉牌,以正其名。你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缱绻好奇道,“你一身机缘是洪小友带给你,他若离开,你……不追随么?”
“长老明鉴,我九九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听闻缱绻讲到洪大哥,九九顿时急道:“我自然是想追随洪大哥……”
讲到此处,她又露出黯然神色,噘着嘴道:“但谢小哥讲,洪大哥决计不会带我一路。他讲他们机缘大凶险也大,带着我殊为不便,教我莫要白白把小命丢了。”
“这话倒也不假,”缱绻想起昨日的惊天动地,至今是心有余悸。“狐族还是在狐族的地界过活的好,人族……太复杂了。”
“但是小炤姐,呃……小炤姐就是小刀姐,她是笃定要跟他们一起的。”九九惆怅道,“他们之间情感格外不同,相比之下,我只是个外人。”
“殿下还要跟他们离开?”缱绻错愕道:“她留下便是我们狐族圣女,尊荣无比,还要随那群人颠沛流离……”
“是啊,小炤姐可是九尾天狐……”九九嘟囔道:“我也弄不懂。”
缱绻收回惊疑,恢复平静,“罢了,你还有其他事情要问么?”
“没了,”九九惯会看人脸色,既然身份有了着落,也不便过多打扰,毕竟来日方长。
旋即便起身行礼,“不敢打扰长老清修,弟子告退。”
九九离开后,院落内重归寂静。
缱绻独自坐在古桃树下,指间摩挲着那枚属于故友阿沅的玉佩,目光悠远,陷入了沉思。
九九最后那句话,在她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小炤殿下……竟还要随他们离开?缱绻眉头微蹙。
小炤殿下身负九尾天狐血脉,乃是狐族万年不遇的皇者之姿,若能留在青丘,好生培养,假以时日,必能带领狐族走向前所未有的辉煌。
可她竟然选择要跟随洪浩那群来历不明,麻烦缠身的人族修士离去?
这其中的缘由,缱绻一时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她很清楚:青丘绝不能错过这位天狐殿下。
相比之下,绯月那孩子……
想到绯月,缱绻心中便是一沉。昨日她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透顶。怯懦、慌乱,甚至做出了推同族挡灾的不智之举……这等心性,如何担当得起青丘少主的重任?
一个念头在缱绻心中迅速清晰而坚定起来。
她蓦地站起身,目光变得锐利。此事关系青丘未来,必须立刻与君上商议。
想到此处,当即化作一道流光,径直飞向天狐殿。
殿内,胡衍依旧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青丘山水图前,脸色虽比清晨时好了一些,但眉宇间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显然,昨日之事以及后续的种种,对他消耗极大。
“君上。” 缱绻步入殿中,躬身行礼,语气带着一丝急切。
胡衍转过身,见是缱绻,微微颔首:“缱绻,何事如此匆忙?”
胡衍目光一凝:“哦?长老有何见解?”
缱绻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君上,昨日变故,绯月那孩子的表现,你我都瞧得分明。面对强敌,心生畏惧,临危之际,方寸大乱……我虽是她师父,为青丘大计却不能护短,此等心性,实在……难堪大任。”
她的话说得很重,目光直视胡衍,毫不避讳。
胡衍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缓缓道:“月儿年幼,经历尚浅,经此大变,心性有所动摇,亦是难免。日后多加磨砺,或可成长。”
“君上。” 缱绻语气加重,“非是妾身苛责。少主之位,关乎青丘传承与稳定,非仅凭血脉与宠爱便可居之。需德才兼备,心性坚韧,临危不乱,方能服众,方能带领我族在未来的风波中屹立不倒。”
她上前一步,掏出玉佩,压低声音,语速加快:
“更何况,你我皆知,绯月她……她并非你的亲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