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
老者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轻尘心中炸响。她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与强烈的渴望。什么剑道困惑,什么心中郁结,在这一刻都被这“大造化”三个字冲得七零八落。
机缘,这才是真正的天降机缘。不曾想我轻尘也有今日。
她强压下激荡的心潮,声音微微发颤:“前辈,这大造化……晚辈……晚辈该如何受之?”
老者抚须微笑道:“造化虽大,亦须因材施教。小友,你可知自己心之所向?是阵法推演之玄奥?丹药炼制之精微?符箓勾连之妙用?还是……剑道锋芒之无匹?”
瞧轻尘紧握在手的长剑,这话却有些多余。
轻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眼神坚定如磐石:“晚辈一生所求,唯剑道耳!”
剑,是她生命的延伸,是她存在的意义。无论何种造化,若不能助她剑道精进,于她而言皆是虚妄。
“剑道一途,锋芒毕露,却也最重根基与意韵。小友既有此志,不妨让老朽先睹为快。你且在此,随意使出一剑,让老朽看看你剑道之基,意韵之所在。”
轻尘心中一动,这却是一个机会,且看这老神仙如何评价惊蛰引。
只见她身形微沉,足下生根,整个人仿佛与脚下大地融为一体,气息瞬间内敛,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长剑斜指地面,剑尖纹丝不动,连一丝微颤都无。这正是“惊蛰引”的起手式——静如处子,敛尽锋芒。
下一刻——
她手腕猛地一抖,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撕裂空气的寒光剑气,如同蛰伏已久的雷电骤然爆发,自剑尖激射而出。
剑气破空,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速度快得肉眼难辨,轨迹笔直如线,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破灭万物的决绝气势,剑气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为之凝滞,空气中残留下一道清晰的、带着冰冷杀意的白痕。
“好剑法。”老者缓缓开口,声音平和,“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爆发之迅疾,力量之凝练,破灭之决绝,皆已臻至相当境界……小友于剑道之上,天赋卓绝,根基深厚,实属难得。”
轻尘心中一喜,能得到如此评价,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但老者接下来的话,又让她瞬间如坠冰窖。
“然则……此剑意,锋芒过盛,杀伐太重,不似正途。”
轻尘花容失色,这番评价,说得委婉,但和洪浩所讲大差不差,殊途同归。
她哪里知道,这不过是老者的欲擒故纵——虽是负气出走,洪浩的话并非完全没有在她心中留下痕迹。凭她的聪明和悟性,再练习一阵,终究会发现不对头。
既然已经被洪浩等人发现看破,倒不如顺水推舟,大方承认,反而会让轻尘更加信任和感激。
只不过同样的话,洪浩说来,让轻尘生出嫌隙和不满;老者说来,却让轻尘生出感激和信任。这其中的因由,实在是耐人寻味。
人心之微妙,莫过于此。同样的话语,同样的道理,只因出自不同人之口,听者心境便有天壤之别。
洪浩的否定,如同在轻尘心湖投下巨石,激起的是抗拒的惊涛骇浪;而老者的点拨,却如同春风拂过,带来的是甘霖般的滋润与指引。
这并非道理本身有异,而是先入为主的成见,如同无形的屏障,扭曲了认知的通道。
“多谢前辈提点,晚辈知晓了……”她对着老者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晚辈……晚辈险些误入歧途而不自知,恳请前辈教我。”
轻尘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对更高剑道的渴望和对眼前这位仙长的无限信任与依赖。
老者含笑点头:“你悟性甚佳,一点即透,善莫大焉。老朽答应送你一场造化,自然不会食言而肥。不过……”
“只顾站着讲话,小友远来是客,连一口水也还不曾喝到,这却是老朽失礼得很。”说罢一指不远处一个凉亭,“总要先喝口茶水再讲其他。”
轻尘便随着老者来到凉亭,亭中石桌上,正有一笼炭火煮茶,茶壶咕咕冒着热气,茶香四溢。
“小友一路奔波,心神激荡,且先饮一杯‘黄粱清心茶’,涤荡尘埃,澄澈心神。”老者拿起茶壶,为轻尘倒了一杯。
轻尘见茶汤色泽金黄透亮,宛如融化的琥珀,那奇异的香气愈发浓郁,钻入轻尘的鼻腔,让她精神莫名一振,奔走的疲惫和心中的郁结都消散了不少。
她恭敬地双手接过茶杯:“多谢前辈赐茶。”说罢,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
茶汤入口温润,带着一丝清甜,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瞬间弥漫全身,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泰。
然而,就在这暖意升腾之际,一丝极其细微,微不可察的异样,悄无声息地顺着那股暖流,钻入了她的识海深处。
“好茶……”轻尘眼神有些迷离,下意识地赞叹道,只觉得心神前所未有的宁静、空灵,仿佛所有的杂念都被洗涤一空,只剩下对剑道的纯粹向往和对老者的绝对服从。
老者看着轻尘眼神的变化,知晓黄粱茶的力量已经生效,轻尘的心神已被悄然引导、掌控。
此刻他便是叫这名孤傲高洁的女子一丝不挂,消了腕处的守宫砂,也决计不会有丝毫的反抗。
“心神澄澈,正是悟剑之时。”老者声音温和,“老朽观你剑意纯粹,锋芒内蕴,倒有一门上古剑法,名曰惊鸿,其意境与你颇为契合。”
老者话音落下,并指如剑,朝着轻尘眉心遥遥一点。
一道无形无质、却蕴含着浩瀚剑道真意的神念流光,如同跨越时空的星河,瞬间没入轻尘眉心。
轻尘浑身剧震,识海之中,仿佛有无尽星辰炸裂。一幅幅玄奥莫测,却又清晰无比的剑影画卷在她心神中轰然展开!
画卷之中,并非具体的招式套路,而是一种意境,一种神韵。一道曼妙身影如飞天仙子在浩瀚星海,无垠虚空之中舞剑。其动作行云流水,飘逸绝伦,每一姿势都仿佛暗合天道韵律。
那身影腾挪转折,如流云舒卷,似惊鸿掠水,身姿曼妙空灵,不带一丝烟火气。
剑光流转,并非凌厉的寒芒,而是清冷如月华,皎洁似霜雪,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流畅、浑然天成的轨迹。
然而,在这极致的美感之下,却潜藏着令人心悸的恐怖杀力!
那看似轻柔飘渺的剑光轨迹,所过之处,虚空无声无息地裂开道道漆黑的缝隙。
一颗颗悬浮的星辰虚影,被那如月华般的剑光轻轻拂过,瞬间便如同被无形巨力碾过,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极致的优雅,带来的是极致的毁灭。
轻尘心神完全被这识海中的“惊鸿”剑意所吞噬,她本能地闭上双眼,身体却已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她手中长剑轻颤,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随即,她的身形开始动了。
她足尖轻点,身形倏忽飘出,快得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真身已如一道流光电射至数丈开外。
衣袂飘飘,长发飞扬,姿态优美得如同月下起舞的仙子。然而,她手中长剑却在这一掠之间,于虚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笔直的线条。
长剑在她手中盘旋回转,剑光不再是刺目的寒芒,而是化作一片流淌的清冷皎洁的月华。
剑光如龙蛇蜿蜒,灵动莫测,在她周身织就一片如梦似幻的光幕。光幕所及之处,地面无声无息地出现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切痕。
旋即身形骤然在半空静止,长剑斜指前方,剑尖纹丝不动,整个人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气息内敛到极致。
静止不过一瞬,她手腕猛地一抖,剑尖那一点凝滞的剑意轰然爆发。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化为实质的月白色剑罡,丝滑洞穿虚空,将远处一座山头悄然抹去,好像那座山头本就不曾有过。
轻尘完全沉浸在剑舞之中。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剑光流转,月华倾泻,身姿在清冷的光影中翩跹舞动,美得令人窒息。
然而,她所过之处,地面、山石、草木,皆留下无声的毁灭痕迹——或为深痕,或为齑粉,或为空洞。美与杀,在她身上完美交融,形成一种令人肝胆俱寒的奇异魅力。
这惊鸿,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眼下黄柳就算化神境,恐不是她一合之敌。
……
夜色如墨,御灵宗的亭台楼阁在身后渐渐隐去。
黑狗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柳青温暖的居所和小院。没有回头,没有留恋。柳青的温柔、御灵宗的安逸,于它而言不过是暂时的避风港。
它是一只有理想有抱负的黑狗,身负复仇大计,岂能郁郁久居胯下……哦不,人下,当一只舔狗。
自从知晓了灵兽山深处有传说中神犬盘瓠的远古遗迹,它的心立刻就活泛起来——这是上苍给它的机缘,一个绝佳翻盘的机会。
当然,前提是要找得到。
它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毕竟当年连太阴真水都能获得,足以说明他的气运。
只不过,过了癞疤岭,它的信心便有些不足。
终于明白为何灵兽宗要将癞疤岭设为界限,因为过了癞疤岭,就没有路了。
不管他之前有多厉害,眼下也只是一条狗,既不能踏雪无痕,更不能御空飞行。
没有路,只能在杂草和荆棘丛生的林中凭着感觉往大山深处而行。
一根坚韧带刺的老藤,如同长了眼睛的绊马索,精准地卡在了它两条后腿之间——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尴尬且要害的位置。
“嗷——呜!”
黑狗的蛋蛋被尖刺划伤,鲜血淋漓,发出凄惨的惨叫声。
黑狗吃痛,云端自然也是吃痛,毕竟眼下他的残魂与黑狗是两位一体,荣辱与共。先前黑狗日狗的舒服欢喜他也感同身受,自然没有只同甘,不共苦的道理。
蛋蛋的忧伤从来都不是淡淡的忧伤,人也好狗也罢,那都是痛感极其敏锐的要害。
吃痛还不是最要紧的事情,没得吃才是最要命的。
深入灵兽山绝域,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头,黑狗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在荆棘与怪石间艰难穿行。腹中的饥饿感,早已从最初的咕噜作响,演变成一种深入骨髓、啃噬灵魂的空洞与绞痛。
它不再是单纯的生理需求,而是一种足以压垮意志的、持续不断的折磨。云端已经无数次想要回到灵兽宗——当舔狗至少顿顿饱。
但是滔天的恨意让他驱使这条黑狗百折不挠,不死不休。之前是洪浩和不二门,现在还要加上玄采。玄采比洪浩更加可恶,捉鬼放鬼都是她,还将他留的后手截胡。
当然不死不休只是一个说法,云端要想尽一切办法让黑狗活下去,当真死球了,那还讲个锤子。
最初,云端还能凭借残存的神念,勉强操控黑狗去捕捉一些弱小的山鼠、蜥蜴,或是寻找一些勉强可食用的野果、草根。
然而,随着深入遗迹所在的洪荒区域,灵气愈发稀薄狂暴,生机也愈发凋敝。活物难觅,植被稀疏,连那些最坚韧的灌木都带着剧毒或尖刺。
饥饿,成了最致命的敌人。
云端的神念扫过一片又一片死寂的林地,感知范围内,除了嶙峋的怪石、带毒的荆棘和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枯木,再无一丝可供果腹之物。
黑狗的肚子深深凹陷下去,原本在御灵宗养出的几分健硕早已消失无踪,肋骨根根凸起,皮毛失去了光泽,紧贴着嶙峋的骨架,显得异常枯槁。
好在天无绝狗之路,就在黑狗已经感到绝望之际,寻到了一堆大的……带着青草发酵气息的粪便。
它想也不想便冲上前去大块朵颐,狗吃屎,天经地义。
反正又不是没吃过,不同的是,那时是他残魂虚弱,即便拼命阻止,也拦不住黑狗的本能去吃。
眼下却是自己心甘情愿主动张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直到吃得再也撑不下,黑狗才满足的趴在地上,舔了舔沾满污物的嘴巴和爪子,发出低低的、带着疲惫的呜咽。
此刻云端才回过味来——这污秽的饱腹,是以尊严彻底沦丧为代价换来的。他感觉自己离云端越来越远,离一条真正的、在泥泞中刨食的野狗越来越近。
复仇的火焰仍在燃烧,但此刻,却被这浓烈的屈辱和污秽所覆盖,显得如此遥远而虚幻。
休息一阵,黑狗终于恢复了些许体力,强打精神,继续探索。
其实这一片区域早已探索得差不多了,并无任何端倪。但云端却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若有机缘,必定就是这一片。
如此又过一日,饥饿如同附骨之蛆,再次汹涌袭来。
黑狗拖着依旧虚弱疲惫的身躯,再次来到那堆半风干的深褐色粪便旁。它低下头,张开嘴,开始撕咬、吞咽。
然而,就在它啃咬到粪便深处一块相对坚硬的部分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不同于粪便质感的硬物碰撞声,在黑狗的牙齿间响起。
云端残魂瞬间警觉,什么东西?
黑狗也本能地停止了撕咬,喉咙里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呜。它用舌头在嘴里搅动了几下,吐出一团混杂着粪便残渣的秽物。在那团污秽之中,赫然嵌着一枚小小的、非金非玉、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异常古老苍茫气息的物件!
那物件约莫指甲盖大小,形状如同一枚微缩的、造型古朴的犬牙!通体呈暗沉的骨白色,表面布满了细密玄奥、如同天然生成的暗纹。
它静静地躺在污秽之中,却仿佛独立于外,自身散发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洪荒的纯净道韵!
云端残魂的神念瞬间锁定了这枚小小的犬牙!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狂喜如同电流般窜遍他残存的意识!
钥匙,这绝对是钥匙,盘瓠遗迹的钥匙!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无数修士前仆后继,用尽手段也无法找到遗迹入口!为什么遗迹明明就在眼前,却如同镜花水月,无法触及!
因为盘瓠是神犬,它的思维,它的布置,根本就不是人类修士能够揣度的!它将开启遗迹的关键钥匙,藏在了最污秽、最肮脏、最令人类修士避之不及的地方——粪便之中。
人类修士,即便是最落魄、最疯狂的魔修,也绝不会去翻找、啃食粪便!他们只会用神念扫描、用法术探查,寻找那些看起来像钥匙、像阵眼、像机关的东西!他们绝不会想到,真正的钥匙,会藏在如此污秽不堪、令人作呕的所在。
只有狗!只有狗这种天生与粪便打交道的生物,才会本能地去翻找、去啃食。盘瓠留下的机缘,从一开始,就是为它的同类准备的!它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将人类修士彻底排除在外。
他立刻操控黑狗,用沾满污物的爪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犬牙钥匙从秽物中扒拉出来。顾不上擦拭,他集中所有残魂力量,神念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瞬间扫过钥匙表面的每一道纹路!
当他的神念触及钥匙核心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共鸣感,如同沉睡万古的星辰被唤醒,自钥匙深处传来!同时,一股指向性极其明确的、与远处那扇巨大石壁同源同宗的洪荒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与钥匙建立了联系。
云端毫不犹豫,含着钥匙,朝着那巨大的石壁奔跑而去。
随着黑狗的靠近,上百丈高的巨大石壁轰隆作响,从中对破,露出一线缝隙——
黑狗热泪盈眶,终于,皇天不负有心狗!
“嘬,嘬,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