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知雪过来,曲美人微微颔首,将早已准备好的荷包轻轻搁在知雪递过来的承盘上。
知雪垂眸,也不知是曲美人有意还是无意,荷包恰好是背面朝上。
不过纹样一入眼,她便认了出来。
上面绣的是龟甲锁子纹。
知雪自幼在将军府为婢,自然知晓这纹样是何意。
‘锁子甲,环连环贯,劲矢不能透’,正是大周精锐之师的铠甲纹路。这绣样脱胎于甲胄,曲美人又添了几分雅致,六边形嵌套的纹路间缀了草卷纹,暗合“百战成甲,仁德生春”之意。
知雪捧着承盘的指尖微顿,不由多瞧了两眼。
怪不得曲美人方才神情与往日不同,她不单纹样选得好,绣工更是精细。银线勾勒的甲片在烛光下隐隐泛冷,衬得暗青底子愈发沉稳。
就凭着这般手艺,就已经想让人一睹正面绣的是什么了。
知雪一一将左侧几位嫔妃的荷包收上来,回转过身时,孟姝和纯妃就也恰好见到了曲美人绣的这枚荷包。
纯妃凝眉低语:“锁子甲?曲美人倒是真真用了一番心思。”
孟姝垂眸不语,曲美人此举贴合了皇上的心思,却不见得是一步好棋。
不多时,一十七枚形制图样各异的荷包呈至御案之上。
皇上目光扫过,第一眼便落在了孟姝的那枚上——无他,在一众繁花瑞鸟、祥云福纹之间,一只绣得活灵活现的蟋蟀,着实扎眼。
这一瞧,皇上心头便微微一热。
倒不是因这绣样新奇,而是他太过熟悉了。
这枚荷包上的蟋蟀,青颈金翅,左须微折,与他年少时所画的《秋庭促织图》上的虫儿分毫不差。
当年为皇子时,在太子与三皇兄、七皇兄的明枪暗箭间周旋,他不得不暂时寄情书画自娱,以掩锋芒。甚至就连斗蟋走马这等玩物丧志的勾当,也要做得人尽皆知。
那幅促织图便是当时所做,画中的蟋蟀也有个诨名,唤作“常胜将军”。
皇上将荷包拈在指间轻轻摩挲,锦缎上蟋蟀的触须似乎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
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掠过他的唇角。
——她这回显然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念及此,他抬眼看向孟姝,孟姝却正将视线从曲美人处收回,浑然未觉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灼灼目光。
不过若叫孟姝知晓皇上此刻所想,怕是要哑然失笑。
她绣这蟋蟀,不过是因那日在福宁殿偶然得见一幅促织图。画中蟋蟀须爪纤毫毕现,青背金翅栩栩如生,便记在了心上,随手绣了出来。
至于什么“寄情书画”、“常胜将军”的典故,她却是半点不知的。
况且她已怀了身孕,正是众矢之的,又如何会在这个时候出风头。
此刻,她更想知道曲美人在荷包正面绣了什么纹样。方才见她眉宇间尽是成竹在胸的从容,与初入宫时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判若两人......
御座上,皇后屏息凝神,见皇上盯着孟姝的荷包这样入神,忍不住轻咳一声。
“瑾嫔妹妹这枚荷包儿...倒是有几分童趣儿。”
皇上闻言略略回神,抬眼轻扫御案上的其余荷包,一时间只觉都是俗物。
纯妃呈上来的是宝相团花纹样,金线勾出的牡丹层层叠叠。皇后送的是联珠对兽纹,两颗明珠嵌作兽目,有几分巧思。
庆昭仪绣的梅枝,荣美人绣的对狮纹。
其余嫔妃的则更为寻常,排在一起倒像御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丛。
曲美人那一枚坠在末位,青缎为底,绣的是一只俯冲的鸿雁,喙部衔了半截断箭。
是少见的“飞鸟折箭”纹样,源于《诗经·小雅》「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这般肃杀之气,在一众莺莺燕燕的荷包里倒是的确有几分扎眼。
皇上双目微凝,信手拈起来,指尖抚过箭杆上那处凸起的绣线,开口赞了句“绣工不俗”,语气里辨不出喜怒。
正要放下时,指腹触到一丝异样。翻过来细看,才看到铺满的龟甲锁子纹,一个个六边形密密排布,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皇后眼角余光瞥见皇上翻看荷包的动作,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可下一瞬,那枚荷包便被随意丢回了原位,而她的那枚联珠对兽纹荷包,已被皇上亲手搁在了景明捧着的承盘上。
“皇后此番巧思,有心了。”皇上的声音不疾不徐。
曲美人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眼底泛起一层薄雾般的失落,不过借着抬眸的瞬间就被掩盖下去。庆昭仪神色微黯,荣美人则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孟姝听到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今时不同往日,曲美人再如何揣摩皇上的心思,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里,不拘皇后献上什么,皇上都会给她这个体面。
说来倒也耐人寻味,便是贵为一国之君,亦难得恣意随心。
取舍之道,原不在好恶,而在权衡。好恶随心,权衡则需顾全大局。
守岁宴将尽,纯妃眼波流转,向身侧的孔嬷嬷递了个眼色。孔嬷嬷当即趋步上前,与景明道:“该与诸位大人们赐膳了。”
景明会意,孔嬷嬷便领着两列宫女内侍鱼贯而入,捧着描金食盒依次呈上。以睿亲王、震北侯、庆国公、临安侯为首的众朝臣出列谢恩。
至此,铜漏滴尽,宫灯渐暗,夜宴落下尘埃。
政和元年随着最后一记宫钟余韵,消弭于重檐叠瓦间,成为过去。
就像嫔妃们倾尽心思绣成的荷包,终究不过成为皇上私库中蒙尘的旧物。
......
——周末双更哈,宝子们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