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困熊罴盼牛起,三千点陷久徘徊。 忽闻创普一声动,剑指四千扬帜来。今天,各位老爷们,期待4000见啊!!!!)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如同一首持续不断的低沉背景音,包裹着英航班机的客舱。窗外是仿佛凝固不变的、刺眼的湛蓝与云海,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时间在高空似乎也失去了流速。
短程航班只有几个前排几个还算宽敞的商务座,但对小李秃子的身板儿来说,还是有些窄了。
小桌板放平,上面堆着几份在巴塞罗那机场买的《国家报》和《世界报》,还有一叠手写笔记和会议材料。正拧着眉头,试图将专题汇报后几位大佬提出的尖锐问题以及自己当时灵光一现、未来得及细想的回应要点记录下来,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偶尔停顿,陷入沉思。
森内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条腿直直的伸着,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就着翻阅李乐那份专题汇报的打印稿,手指在某些段落上轻轻敲击。
“啧啧啧,”森内特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咂嘴声,头也不抬,“尾巴翘上天了?”
李乐回过神,侧过头,“啊?教授,您说我?”
“不说你说谁?”老头用稿纸的边角戳了戳李乐的胳膊,“瞧瞧你这结尾,保持批判的锋芒和介入的勇气?口气不小嘛,听着跟学术宣言似的。怎么,这就想着要当旗手了?”
李乐嘿嘿一笑,带着点惫懒,“哪有,这又不是我加的,是菲兹杰拉德教授给添的。他不是这次年会期刊的主审么。”
“嘁,这老东西,没安好心。”森内特嘀咕一句,“诶,怎么样,当明星的感觉?”
“被围堵,被提问,被那些老家伙们用看稀有动物的眼神打量?是不是感觉好极了,嗯?学术界的摇滚新星,李乐博士?”
李乐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身体往后靠了靠,试图在座椅里找到个更舒服的姿势,闻言嘿嘿一声,试图掩饰却藏不住的疲惫与亢奋混杂后的无奈。
“明星?得了吧,教授。感觉就像....嗯,像是被扔进了一个鱼缸的金鱼,时刻保持微笑,还得告诉它们哪块儿鳞片比较好看,” 说着,拿起旁边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灌了一口。
“也就那么回事,跟赶集似的,热闹是别人的,累是自己的。”他顿了顿,撇撇嘴,“昨晚上,邮箱里就冒出一堆未读邮件,有问我要ppt的,有邀请我去他们学校做个seminar的,还有几个期刊编辑来信问有没有兴趣把报告内容扩展成文章投过去....”
“国内的也来凑热闹,大半夜,马主任乐得跟什么似的,说要把我演讲的照片,要挂学校官网首页,彰显国际学术影响力,还要写个新闻稿,标题估计都得是,我系博士生李乐在欧洲社会学年会崭露头角之类的。”
“你怎么说的?”
“我说,没拍什么正经照片,马主任说没关系,p一张也行,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森内特听着,鼻腔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哼哼,像是被逗乐了,又像是早有所料的不以为然。往下出溜一点儿,让自己那条伤腿更舒服点,然后侧过头。
“气势?小子,别被这点虚热闹晃花了眼。学术圈这地方,今天能把你捧上天,明天就能把你踩进泥里。你现在,充其量算是把旗子插上了一个小山头,动静弄得挺大,让周围人都看见这儿有面新旗子,记住了你这张脸和你抛出来的那几个词儿。”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强调着,“但插旗容易守旗难。这行当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和眼红的人。”
“你站在了灯光下,就意味着你架起来的这个靶子,以后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支箭等着射过来。站在巨人肩膀上往上爬,总比自己从山脚吭哧吭哧开路要省劲儿得多,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李乐没立刻回话,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稿纸。
他明白森内特的意思,巴塞罗那更像是一时的闪光。
学术声誉的建立,不仅仅依赖于一次石破天惊的演讲,更依赖于后续持续、扎实的产出,锻造成经得起推敲的学术体系。
之前那些零散的思考、初步的框架,经过这次会议的展示,已经不再是私藏的火种,而是公开的靶子。
“我知道,”李乐吁了口气,语气认真起来,“回来就得抓紧把具体的实证研究设计弄出来。”
“算你还没被冲昏头。”森内特似乎满意于他的清醒,手指交叉放在腿上,“所以,接下来打算怎么走?继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发点文章,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李乐挠了挠泛着青晖的圆寸头,“正想跟您请教呢。曼曼和阿灿那边数据和分析还在不断出来,我自己也觉得,现在似乎还撑不起一个足够深的研究框架,需要填充的血肉还很多。”
森内特点点头,慢悠悠地从衣服兜里的掏出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看看这个。”
李乐接过来,只扫了几眼,眼神就凝住了。那是一份非常粗略,但骨架清晰的研究规划路线图。
“这是……”
“论文集,加上一本专着。”森内特言简意赅,“两条腿走路,最快也最稳。”
李乐快速浏览着那份规划,眉头微微蹙起,带着疑惑问道,“论文集我懂,冲量、抢速度、占坑嘛。可专着.....教授,是不是有点太早了?我这刚冒出点苗头,就想着炖大餐,会不会撑死?”
“早?屁!”森内特毫不客气地驳斥,“你以为专着是什么?是等你七老八十,把所有问题都想明白了才去写的回忆录?错了!专着是你构建自身学术体系的核心武器,是你吸引真正志同道合者、筛选追随者、确立学术身份认同的基石。“
“听着,”森内特端起面前那份没怎么动的航空咖啡,嫌恶地看了一眼又放下,“现在搞,能逼着你自己,把你那些零散的想法,系统化、理论化。”
他指着李乐手里的规划图,“你看,我给你画了个框。假设,咱们就以《交织的镜像:网络社会的权力拓扑与认知陷阱》为题......”
李乐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连书名都替我想好了?”
“不然呢?指望你?”森内特白了他一眼,继续道,“这个总标题下,框架可以大致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根基,理论谱系与概念工具箱。把你现在用的液态现代性、媒介环境学、社会网络分析、还有哲学层面的批判理论,它们之间的勾连和张力给我理清楚。”
“别光会用比喻,得把理论源流和你的创新点讲明白。这部分,可以把你之前那篇比较鲍曼和卡斯特的课程论文深化一下,先发篇理论综述。”
“第二部分,镜鉴,控制镜像的生成与演变。这是核心实证部分。就用你和张曼曼捣鼓的那些数据,把算法推荐、信息屏蔽、回声室效应、认知偏差这些具体机制,分章节,用案例和数据分析给我坐实了。”
“食人鱼效应可以作为其中一章,重点分析群体极化的动态过程。这里面的每一章,提炼一下,都是一篇漂亮的实证论文。”
“第三部分,漩涡,权力流动与结构韧性。视野拔高一点,讨论更宏观的层面。数字时代权力形态的变化,传统社会结构的应对与适应,制度惰性与技术革新的冲突。”
“可以引入一些跨国比较的视角,比如你回应沃尔夫冈的那个点,就可以拓展成一章。这部分需要更开阔的视野和理论整合能力,写好了,是专着的升华之处。”
“第四部分,出路,反思性与可能性。不能光批判不开药方。谈谈媒介素养、算法伦理、制度设计、公共领域重塑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方向性的探讨,也得有。显示你不是个只会解构的愤青,而是有建设性思考的学者。”
森内特一口气说完,微微喘口气,看着陷入沉思的李乐,“怎么样?这个框架,装得下你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了吧?”
李乐盯着那几页纸,抠着脑门儿,老头这个框架,不仅清晰,而且极具前瞻性和操作性。
它像是一个强大的磁石,能将他脑中那些散乱的思想碎片、手头积累的庞杂数据、乃至曼曼和梁灿的贡献,都吸附到一条明确的主线上来。
“可是,”李乐还是有点疑虑,“同时搞论文和专着,时间精力怎么分配?我怕两边都做不好。”
“蠢货!”森内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谁让你同时开始了?你要用专着作为提纲,用论文为目录,平时看着挺精明的,现在,你也就是个运气好的学术白痴。”
“听着,”随即,老头佛在传授什么独门秘籍,“小子。现在开始,你就照着这个专着框架去读书、去思考、去收集材料。但是,产出的时候,优先发论文。”
“先发?”
“嗯,先发。”森内特给李乐阐述着逻辑,“比如,你梳理理论谱系,有了心得,就写成一篇理论综述,找家不错的期刊发了。分析的数据和案例成熟了,就整理成一篇实证研究,投出去。”
“甚至某个跨国比较的个案做扎实了,也可以单独成文。”
“这些论文,就像是给你这本未来专着打下的一个个桩基,既是成果展示,占领学术阵地,也是接受同行评议、不断完善思路的过程。”
森内特眼中闪着老谋深算的光,掰着手指头数,“《丑国社会学杂志》、《社会学理论》、《腐国社会学杂志》.....瞄准这些领域的顶刊。”
“每发表一篇,就像在学术地图上钉下一个钉子,明确告诉圈内人,see,这个观点是我的,这个方法我验证了,这个领域,我有了发言权。这比一本专着慢慢悠悠写一两年,再等出版、等评议,要快得多,也直接得多。”
“你们国内不是评职称、申请课题项目、申请费....这个算了,你个小王八蛋不需要,总之,看的不都是这些?”
李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是零散兵力快速抢占各个战术高地?”
“可以这么理解。”森内特继续道,“论文它们是点状的、针对特定问题的深入探讨,也就是桩基,而专着则是你整合思想、奠定地位的里程碑。”
“等这些桩基打得差不多了,各个章节的核心内容其实也已经在论文里磨练过一遍了。”
“到时候,你再动笔写专着,不过是水到渠成,把这些已经发表、经过检验的部件组装起来,再加上连接各部分的连接,也就是更宏观的论述和升华,一本扎实的专着不就成了?”
李乐听得越来越明白,如果这样,既满足了学术界对论文数量和速度的刚性需求,又为长远的价值积累铺平了道路。而且,用论文反复试错、打磨,最终成书的质量必然更高。
“嘿,高啊,教授!”李乐伸出大拇指,晃了晃,“果然姜是老的辣。”
“嘁,”老头讥笑一声,指了指李乐小桌板上的一堆东西,“所以,对你现在的情况来说,最理想的路径是,在未来一年到一年半里,集中火力,把你框架里最核心、最创新的部分,打磨成3到4篇顶刊级别的论文投出去。”
“再花半年到一年时间进行统稿、深化、补充连接性的论述。这样,等你三十岁之前,很可能就能拥有一本扎实的、能真正让你在圈内立住脚的专着。而你在这个圈子里才算真正立住了,不再是流星了。”
说到这儿,老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显出一股子遗憾的表情,却又转瞬即逝。
“嗯,谢谢教授。”
“别给我丢人。”
“那必须的!”李乐摸了摸胸口,随即又涎着脸笑问道,”不过教授,您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想让我以后给您养老?”
森内特抬手拿起那叠稿纸敲在李乐头上,“滚蛋!我是指望你赶紧出息点,多出点好成果,以后好多蹭几顿你做的饭,省得天天吃那些喂兔子的玩意儿。”
爷俩互相瞪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在引擎的轰鸣中显得有些微弱,却透着一种难得的温情。
笑过之后,李乐珍而重之地将那份规划图折好,放进自己的随身背包里。他望向舷窗外,下方已经能看到英吉利海峡深蓝色的海面,以及远处英格兰海岸线模糊的轮廓。
巴塞罗那的喧嚣与荣光正在身后远去,而伦敦的就在前方。但此刻,李乐心中没有了之前的飘忽和不确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沉静感。
飞机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森内特重新戴好老花镜,闭目养神,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回去第一件事,先把框架细化.....别光指望我.....”
李乐看着老头故作轻松的侧脸,心里默默应了一声。
属于自己的学术长征,在经历了一个华丽的转场后,现在才真正进入了需要步步为营、夯实根基的关键阶段。
而他有导师,有伙伴,有清晰的地图,剩下的,就是跋涉的力气与耐心了。
伦敦难得的蓝色天空在舷窗外逐渐清晰,李乐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到了那混合着纸张、油墨与无尽思考的、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味儿。
。。。。。。
回到伦敦的第二天,脑袋里还残留着地中海阳光和香槟气泡的嗡鸣,李乐就抱着一摞书,脚步蹒跚着到了克里克特教授的办公室门口,进行每周一次的导师面谈讨论。
看了眼门牌上,在小李心里能直译成“狮驼岭”仨字儿的名字,默念两遍“笙儿保佑嫩爹”,这才敲了门。
“进来。”门内传来老太太那标志性的、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
李乐推门而入。克里克特教授的办公室与森内特堪比查尔斯三世窝棚的杂乱无章形成鲜明对比,一切井井有条,书籍分门别类,桌上的文具摆放得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在桌角的一束银铃花上,老太太本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羊毛开衫,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的花镜,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诶?花儿?这屋里啥时候有过花?
李乐不由得又瞄了眼那束如同挂着一串儿小钟的银铃花。
“教授。”李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清醒一点。
克里克特没抬头,只是用笔尖点了点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坐。”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李乐依言坐下,心里有点打鼓。
目光扫过桌角,看到了那叠眼熟的稿纸,是他去巴塞罗那之前,绞尽脑汁写完交上来那份关于“功能主义与结构主义之争的人类学反思”的课程综述。
心脏不由得咯噔一下。那玩意儿他自己写得都心虚,为了赶在巴塞罗那的汇报,这篇基本上是硬着头皮把各种理论梳理了一遍,夹杂了些半生不熟的批判,估计在克里克特这种理论大家眼里,跟小学生作文差不多。
果然,第一张纸,就几乎被猩红色的笔迹淹没,批注、问号、删除线....如同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屠杀,堪称红潮翻涌,惨不忍睹。
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心里哀嚎,“嘶~~~~药丸!这顿批是跑不了。!”
克里克特终于放下了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然后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叠稿纸。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老太太并没有立刻发动攻击。身体微微后靠,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看向李乐。
“第3页,你对帕森斯AGIL模型的归纳,过于简化了适应和目标达成之间的动态关系。这里,”克里克特点了点一处被红笔圈出来的段落,“你忽略了在高度分化的现代社会,子系统目标与整体系统目标之间存在的永恒张力。回去看看帕森斯1951年那本书的第七章,以及后来卢曼对他的批判,重新写。”
“第7页,提到默顿的显功能与潜功能时,你引用的案例是教育制度。想法不错,但分析流于表面。潜功能不仅包括社会网络的形成,还应涉及文化资本的隐性传递、阶层固化的机制.....这里的分析深度,配不上你前面搭建的理论框架。”
批评依旧尖锐,直指要害,但克里克特的语调是平缓的,而非单纯的训斥。
途中,又拿起笔,在稿纸边缘空白处,写了几个关键词和参考文献名字。
“看看特纳的象征人类学,还有萨林斯的历史人类学,或许能帮你把批判的钉子钉得更深一点。别老盯着那几本教科书上的经典吵架。”
李乐一边听着,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里却越发纳闷。这不对劲啊?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交出这种水平的狗屎,克里克特早就该“飞刀”一把接一把的把他批得狗血淋头,最后轻飘飘来一句“重写,或者考虑换个专业”了。
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还给他指了修改方向?
克里克特终于将主要的修改意见说完,总结道,“总体框架是清晰的,看得出是用了心,没有敷衍了事。但细节上的粗糙和思考上的惰性,依然存在。拿回去,按照我标记的,好好修改。”
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夹,小李心里七上八下,终于没忍住,带着几分心虚和试探,小心翼翼地开口,“教授,那,您.....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要吩咐?我听着,认真改,绝对不含糊。”
克里克特端起桌上的白瓷咖啡杯,轻轻吹了吹,抿了口,抬起眼皮,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秒钟。
“听说,”她慢悠悠,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在巴塞罗那,很是风光了一场?那个临时增加的专题研讨会,反响热烈?连玛丽·维特根斯坦都表示要关注你的后续研究?”
李乐心里一紧,来了!他就知道躲不过去!他赶紧挤出最谦逊的笑容,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教授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那就是运气好,撞上了,抛砖引玉罢了。所有的思路、方法,那都是沐浴在您和森内特教授两位导师的学术光芒照耀下,才勉强生出的一点小火苗,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呵,”克里克特轻轻嗤笑一声,显然不吃他这套糖衣炮弹,“光芒照耀?我看是森内特那老家伙拿着放大镜,恨不得把你那点小火苗吹成森林大火吧?”
放下杯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变得严肃起来,“社会学那边,你算是搭起了架子,有了点基础,甚至可以说有了个小小的成果。但是......”
“人类学这边呢?除了应付课程要求写的这些不痛不痒的综述,”老太太指了指那叠红笔批注,充满了警示意味,“你真正的思考在哪里?你对人类学核心问题的切入点和创新想法又在哪里?”
“下一年,你就要开始准备资格论文了,再然后就是博士论文。你是打算就在社会学那一亩三分地里深耕细作,拿人类学当个点缀,混个学位了事?还是说,你也能像对待网络社会学那样,在人类学的领域里,给我弄出点真正有意思的、属于你自己的动静来?”
李乐多聪明一个人,立刻品出了克里克特话里的味道。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敲打,是提醒他别顾此失彼,别到最后变成了社会学家的嫡系,人类学成了陪衬,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与森内特那老头别苗头的意味?
这一老头一老太太,是暗地里把他当学术战场了?
但他反应极快,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脸上露出一种“您可算问到点子上了”的表情,虽然这表情一半是装的,“教授,有!我确实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正想找机会向您请教!”
“哦?”克里克特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您看啊,”李乐组织着语言,“我在做线上社群研究的时候,越来越感觉到,那些社群不仅仅是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形式,更像是一个个.....正在生成的、独特的田野。”
“人们在里面建构身份、形成规范、发展出独特的语言和文化符号、进行交换、甚至产生新的亲属关系想象....这跟我们传统人类学家跑到亚马逊雨林或者太平洋小岛上去研究的初民社会,在本质上,是不是有某种奇妙的相似性?”
克里克特微微点头,眼神里多了点兴趣,“继续。”
得到鼓励,李乐胆子大了些,语速也快了起来,“所以我在想,能不能在网络社会学的基础上,引入人类学的视角和方法,搞一个....嗯,暂时叫虚拟世界的人类学研究或者数字民族志?”
“具体点就是,研究在虚拟世界中,人类如何产生新的经验、实践和行动模式,技术平台如何像新的自然环境一样塑造着人们的互动,人与技术、人与人的聚合又如何产生新的社会联结与文化形态。”
“比如,网络游戏里的装备交易系统,是不是一种新的经济制度?粉丝为偶像打榜形成的组织,算不算一种新型的部落?那些网络流行语和表情包,是不是数字时代的仪式性符号?”
“我们可以用参与式观察深入这些虚拟社群,用深度访谈理解参与者的意义世界,甚至分析平台数据和用户生成内容,就像分析部落的器物和口述史一样.....这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在技术加速演进的时代,人何以为人这个老问题,正在出现哪些新的答案。”
李乐越说越觉得这想法有意思,开始佩服自己,虽然这些不是他临时瞎编的,确实是最近琢磨社会学时偶尔闪过的念头,只是没来得及系统化。
克里克特安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等李乐说完,她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思路.....听起来是有点意思。把虚拟空间视为新的田野,关注技术环境下文化的生成与变迁,这确实是人类学应该回应时代的前沿方向。比你刚才交的这篇陈词滥调的综述,要有潜力得多。”
语气依然平淡,但李乐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类似“这小王八蛋总算没笨到家”的微光。
小李心里一喜,刚想松口气,就听克里克特话锋一转,“但是,”
又拿起了那支红笔,轻轻点着桌面,“想法只是想法。从想法到扎实的研究,中间隔着一整个大西洋。你的理论准备呢?如何将经典人类学概念操作化,应用于虚拟环境?”
“方法论上,如何保证在线参与观察的伦理和有效性?如何处理海量的、非结构化的网络数据?”
老太太指指李乐,“空谈无用。这样吧,给你两天时间.....”
“两天?!教授,这综述还要修改呢....”
“你要是好好写,不就不用改了?这是另一回事。”
呃.....嗯,您这话,真特么有道理。
“两天后,把你这套关于虚拟人类学或数字民族志的想法,连同一个初步的研究计划思路,不少于三千字,和修改好的综述一起交给我。要具体,要有问题意识,要有基本的文献梳理和方法论思考,别给我写成一篇科幻小说读后感。”
李乐脸垮了下来,试图再“挽救”一下,“教授,三天行不行?这想法真的还需要好好梳理一下....”
克里克特眉毛一挑,那股熟悉的压迫感瞬间回来了,“怎么?巴塞罗那的风光还没散,就学会讲条件了?要是觉得太宽松了?那明天晚上?”
“没,没有.....教授,您吩咐。”
“现在,拿着你的红纸,可以出去了。”
“好的,教授。”
李乐抱着那叠沉重的稿纸,磨磨蹭蹭朝门口走去。手刚碰到门把手,身后又传来克里克特缥缈的声音,“对了,李,”
“啊?”
“想法有是好事,但脚得踩在地上。人类学这碗饭,不好吃,但吃透了,能让你看世界的眼睛,比别人多一层底色。好自为之。”
李乐愣了一下,点点头:“我明白了,教授。谢谢您。”
轻轻带上门,走在昏暗的走廊里,李乐恨不能给自己嘴巴一下。丫让你多嘴,还不如直接说“没想好”呢。
这下,凭空又多出来一座大山!
这一老头一老太太,是商量好了轮流折腾自己,合着他就是那头被两鞭子抽着、得同时拉两套磨的驴?
正郁闷着,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罗婵打来的,嘬了嘬牙花子,想了想,接通电话。
“喂,罗婵?”
电话那头传来罗婵有些无奈和谨慎的声音,“那个,李乐?你回伦敦了吧?”
“咋?”
“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
“嗯,我家里的电路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昨天开始就老是跳闸,尤其是晚上一开热水器或者空调,准保啪一声就黑了....我自己鼓捣了半天,也不敢乱动,你会不会修这个啊?”
李乐,“→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