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馆深处,一间空阔得令人心悸的屋室。
暮色四合,唯一的光源是墙壁上摇曳的松脂火把,将暗影投在冰冷的石地上,也映照着席地陈列的数十具骸骨。
白骨森森,或完整或零散,在昏黄光影里沉默地诉说着未尽的悲凉。
骨龄触目惊心,竟无一具超过二十韶华。
苏蔓蔓立于其间,黛眉紧锁,似要将眼前惨状刻入心底。
特制的薄羊皮手套贴合着她纤细的手指,她俯下身,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谨慎,一一抚过那些失去血肉的头颅。
指腹感受着骨缝的走向、额角的弧度、颧骨的凸起,脑中飞速构建着它们曾包裹的鲜活面容。
每一处细微的骨痕、每一寸独特的尺寸,都被她锐利的目光捕捉,化作纸上娟秀而精准的记录。
这并非简单的描绘,而是血肉的重塑,亡魂的召唤。
一具尸骨,耗去她至少一个时辰的光阴,方能提笔勾勒轮廓。
时光在静默与专注中悄然流逝。
三个时辰后,窗外已是浓墨浸染的夜。
案上,仅有三幅墨迹初干的简略头像。
酸胀的手腕、因过度凝神而微微模糊的视线,无声昭示着她的疲惫。
“今日便到此为止,明日再续。”夜墨低醇的嗓音在寂静中响起,适时截断了她的强撑。
“好。”苏蔓蔓抬首,目光掠过那些无声的白骨,眼前不受控地浮现前世。
那个漆黑的夜里,用单薄肩头将她托向墙头的少女。
那模糊却坚毅的眉眼,此刻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灼烧,带来窒息的钝痛。
心神消耗殆尽,她确实需要片刻喘息。
一旁的邬孝文正捧着那三张画像,啧啧称奇:“苏姑娘,你这手画技当真神乎其技!寥寥数笔,形神俱现。这要是让她们的亲眷见了,定能一眼认出来!”
他目光又落在那几行清丽的小楷注释上,“还有这字,梅花小楷,既有女子的清雅俊秀,又透着…嗯…一种说不出的力道筋骨,妙!实在是妙!”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忽地一拍大腿,像是发现了惊天秘辛,“这字…这字眼熟得紧!对了!瑾王殿下!”
他像是嗅到了瓜味的猹,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当年在太学,有幸瞻仰过瑾王的墨宝。苏姑娘这字,与他简直…简直像是同出一源!可细品之下。”
他凑近画像,几乎要将纸戳穿,“又不像你刻意模仿他,倒像是…像是他的字再苦练个十年八载,臻至化境,方能与姑娘此刻的字迹…重合?”
他咂摸着嘴,说出了那个令人心惊的结论:“竟是一般无二了!”
其实,夜墨早已察觉这字迹间的蹊跷。
苏蔓蔓与夜枳,明面素无往来,暗里却似有千丝万缕的隐线相连。
这微妙的“巧合”如同细小的芒刺,曾在他心底划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然而,数月朝夕相对,她的坦诚、她的坚韧、她眼底的清澈,早已如暖阳融化了那点冰凌。
此刻,他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
“天下习梅花小楷者众如繁星,两人笔体偶有相似,何足为奇?”
夜墨嗤笑一声,下颌微扬,带着一种护短的张扬,“你也说了,瑾王的字需‘再练一练’才能及得上苏姑娘如今的‘苍劲有力’。这说明了什么?”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苏蔓蔓,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骄傲,“说明苏姑娘天赋卓绝,勤勉过人,书法一道早已登堂入室,远胜某些徒有虚名之辈!”
邬孝文质疑出口时,苏蔓蔓心头掠过一瞬的慌乱,指尖微蜷。
然而,夜墨这番掷地有声、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维护,如同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阴霾。
她抬眼望向他深邃的眸,那里只有纯粹的肯定与暖意。
“我们走吧。”她不再理会邬孝文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向夜墨,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柔软,“夜深了,乏得很。”
“好。”他迎上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执起她的手,替她褪下沾染了无形阴寒的手套,用温热的湿帕仔细擦拭她每一根微凉的手指,“备了云片糕和杏仁酪,多少用些垫垫再歇息。”
“嗯。”她唇角弯起,眉眼间漾开依赖的笑意,那笑意只为他一人绽放。
两人之间流淌的脉脉温情,浓得化不开。
邬孝文在一旁看得直撇嘴,搓着胳膊小声嘀咕:“追云那小子总疑心主子被夺舍…我看也差不离了。不过…”
他猛地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王妃这般神通广大,医毒双绝,如今连验尸绘图这等仵作的活计都一手包揽了。
这……这岂不是要把他的饭碗砸个稀碎?
他仿佛看到自己被一脚踹回回春堂,从此与药碾药炉相伴终生的凄惨画面,顿时悲从心中来:“不要啊!”
他死死攥着那三张画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眼中燃起熊熊斗志:“这看骨绘图的本事,说什么也得缠着苏姑娘学来!饭碗要紧!”
苏蔓蔓回到兰猗院,夜色已深。
林一如同融入暗影的石像,静候在门廊下,见她归来,抱拳低声道:“姑娘,白府嫡长女与浣月宠妃的‘旧闻’已散播开,白府震怒,下午已遣人满城搜捕‘造谣者’。”
“让我们的人撤干净,不留痕迹。”苏蔓蔓声音清冷,无波无澜。
“已全部撤离。属下顺势将瑾王殿下‘囤积粮食’、‘暗调河道官员’的传闻也添了把火。如今茶馆酒肆,人声鼎沸,皆在议论此事,不少人正四处打听求证。”
“时机正好。把那些‘证据’放出去,”她驻足,抬首凝望天际那轮孤冷的银盘,清辉洒落她沉静的侧脸,“京师这潭死水,搅得越浑,鱼儿才越容易现形。”
“是!”林一领命,正欲退下。
“等等,”苏蔓蔓叫住他,“苏府那一家子,在牢里日子过得如何?”
她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寒芒。
苏娇娇,那个同样知晓“未来”的重生者,前番狩猎宴上射杀白鹿的毒计,背后必有她的推波助澜。
如今夜枳暗中大肆收购粮药,偷换巡河官员,所图无非是将即将爆发的洪灾罪责转嫁夜墨,再以救世主的姿态抛出囤积之物,或是大发国难财,或是博取清名圣眷,重夺帝心民心。
可惜有她在,他的如意算盘,注定要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