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县志,原是由各地县丞、主簿,在上级官府命令下,编撰的地方总录。
按制三年一修、十年一整。
虽非正史,亦无诏命钦定,却自有其制度规范。
凡属一县之内,大到山川地脉、城垣建置、官衙沿革、兵甲税赋。
小至坊间民俗、庙宇流转、家族谱牒、名人轶事……
皆可记入其卷。
最早的县志偏重地理、赋役与典章。
为的是协助上任官员,迅速掌握地方事务。
但到了后来,则渐渐演化为了一种,类似于地方身份册的东西。
成为一地士绅阶层用以自证出身、记功立名、垄断资源的工具。
能上县志者,非富即贵。
若是商贾之家,想在志中占一席之地,不仅要家底殷实,还得与官府交好。
或出赈款、或立义庄,才能留名。
所以那些真正白手起家的小户,即便再富,也往往难留痕迹。
而留得下痕迹的,基本都已经跟地方秩序缠绕在了一起。
郑、韩、宋三家,虽然被赢高治称作土财主、小地主。
但这是相对于富有四海的赢高治而言的。
在李北玄看来,这三家既然能在官署绕来绕去调粮运货,而不留明显痕迹,那就不是寻常商户,而是深植当地的旧家。
他们的名字,多半早已写入县志。
不仅是写过,而且反复写,代代写。
不仅写家族姓氏、田产多少,还得写哪代人考了贡生、谁出过兵、哪年修过桥、哪年开过仓。
有的甚至连某年捐修寺庙几贯钱,都要详列清楚。
他们不是单纯的乡民,而是体制的一部分。
而这样的家族,账册上的痕迹未必最关键。
最关键的,往往是他们和地方官署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谁是他们的姻亲、谁是他们家塾的学生、谁又是他们当年资助过的童生……
这些,正是县志能看出来的地方。
……
而赢高治一听“县志”两个字,顿时如遭雷劈。
愣了足足有半息,紧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手一拍大腿,脱口而出:“我草,还是他娘的你会!”
“你居然还能想到查县志!?”
他是真服了。
毕竟县志这玩意,他也是听过的。
但听过归听过,赢高治从来没把这玩意儿当回事过。
一直只觉得这是老儒生编来吹牛逼、写家谱用的东西。
结果谁能想到,这玩意儿还能拿来当刑侦工具用?
李北玄见他一脸震惊,不由得轻轻摆了摆手。
语气倒还挺谦虚:“唉,我们这些从锦衣卫所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就这点长处。”
“吃过冷板凳,蹲过卷宗房,盯过丁籍户账,翻过户曹旧档。”
“你们王侯子弟要查什么东西,都是往上看的。”
“但我们没这门路,想要查东西,就只能往下钻。”
“所以你想不到,也正常。”
“不是你不行,是你没下过基层啊。”
说到这,他还特意伸了伸腰,揉了揉膝盖,一副老寒腿发作的样子。
一张十七岁的白净面皮上露出的表情,活像个刑侦老前辈。
赢高治见状,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但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从小就是皇族中人。
读书是请的最好的先生,学策是最好的馆阁进士带着练。
长大后进衙做事不过几年,便被父皇一纸荐书塞进中枢。
做的,也是拟诏审章的大差事。
哪里会懂什么地头蛇、家族网、丁口册这种真功夫?
“唉,你说得对。”
“这事儿,还得靠你。”
赢高治一脸服气的冲李北玄拱了拱手:“李兄,牛逼。”
“客气。”
李北玄笑眯眯的摆了摆手,拿起脚来就走。
一边走一边道:“我先去县署那边,把这几版县志调来。”
“最好能从武德年间的旧本开始看。”
“尤其是武德四年,我记得那年晋阳刚大修过城垣,据说还翻修了几家祠堂,是地方名门集中露脸的年份。”
“从那时候往后捋,一直到近十年,就能看出谁家是陡然冒起的,谁是早有底蕴的。”
李北玄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转身。
赢高治赶紧跟上:“等一下,那县志这种东西……现成能调来?县署不是早塌了?库房里还能找到?”
他们自从抵达晋阳之后,就没进过正儿八经的官署,一直在西庙办公来着。
因为啥?
不就是因为县署衙门早就被大雪压塌了么?
就连门框窗棂啥的,也早就被拆了当柴火烧了。
县志那种纸质的,竹制的东西,还能保存下来?
“……殿下,接点地气吧咱就是说。”
李北玄回头,无力地看了赢高治一眼,“你当这是哪年哪月?二十年前的县志,你去库房找一个试试?就算不被当柴火烧,也早被白蚁啃成渣了。”
“那你去哪儿找?”
“宗祠。”
“……啊?”
“县里那些老姓人家里。”李北玄耐心地解释道:“郑、韩、宋也好,吕、崔、蒋也罢,只要是大户人家,家里就肯定有宗祠,而既然有宗祠,那他们的宗祠里,就肯定备有族谱和旧志备本。”
“而且,县志这玩意儿,是他们自家往外吹牛逼、给自己脸上贴金用的,肯定保得好。”
“而且保留的,还未必是现在官府认定的版本,说不定反而更真。”
“我们只要绕过官署,从他们自家祠堂、义庄、家塾入手,八成就能查出更多,明白吗?”
李北玄说完,意犹未尽的咂咂嘴。
而赢高治此时已经听得如痴如醉,连连称是,眼里满是恍然大悟的光芒。
“对对对,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妙啊,李兄,妙啊!”
“嗯哼。”
李北玄傲娇的抬了抬下巴:“既然知道妙,那还不去干活儿?赶紧的,让你家常伴伴出面,找他们要县志,要族谱?”
“……不是,你真当本王是碎催啊?这活儿也要我去干?”
赢高治顿了顿,有些无语的问道。
而李北玄翻了个白眼:“殿下,你动动脑子想想,这活儿我能干吗?我一个锦衣卫出身的定远伯,上来就找人家要族谱,志本,哪个不以为我要拿去抄家?谁敢给?你敢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