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茅脸色阴沉,和我爷老倌走到高灯会渡口。撑渡船的大鼻头,和我大爷爷三十多年的好朋好友。
大鼻头说:“你们这两个小子,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日本鬼子到处烧杀抢掠,你们不要小命了吗?”
卫茅做卷烟生意,经常走高灯河这条路线,早已认识大鼻头。跳上渡船,卫茅说:“叔爷,在强盗面前,要想保命,必先舍得拼性命。”
大鼻头呵呵笑了,说:“你这小子,道理说到了正点子上。”
卫茅和我爷老倌,走澄清塅,九龙坡村,丝毛冲,到大炉冲,便到了皮家塘。
我爷老倌本来不想问,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卫茅,你追踪山本太郎八年,终于成功了,你为什么不闷闷不乐?”
卫茅说:“三叔,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抗战时期,我可以和李廷升这样的朋友,无话不说。但日本鬼子投降后,我们各自为主,成了敌人,想想都太可怕了!”
“卫茅,你刚才看到周世正目光不善,是不是悟到什么?”
“三叔,我从周世正的眼光里,读到了他想杀我之心。”
“周世正当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我爷老倌说:“卫茅,你是个聪明人,得考虑一个万全之策,应对他们。”
走到大河坝,卫茅问:“三叔,你到哪里去?”
“我家中有个老爷子,我得回去照顾他老人家。卫茅,你去哪里?”
卫茅说:“我去暗山芲。”
两个人过了西阳河的跳石,卫茅往西走,我爷老倌往东走。
走到甘银台上雨龙庙王的木荷树下,我爷老倌看到我表哥芡实,贼头贼脑,在窥探什么。
我爷老倌问:“芡实,你为什么在这里蹓跶?”
芡实说:“三舅,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干什么亏心事,受我爷老倌的嘱咐,正在寻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
“我娘老子,坐在外婆的坟头前,没吃没喝,哭了一天一夜。”芡实说:“我爷老倌急得没办法,只好把外公喊过来。但我外公,拿我娘老子也没有办法。”
我爷老倌转身往拱拱桥走去。
拱拱桥在杨氏宗祠的附近,横跨小圳巷子上边,是一座青砖砌的拱桥。我们西阳塅里的人,习惯叫拱拱桥。
杨氏宗祠的后面山上,上鸦雀塘的高墈之上,我大奶奶慈菇,已经长眠了十七年。
每一年的清明节,我大爷爷带着我爷老倌,把我大奶奶坟墓上的水竹子、黄荆子,挖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青青的丝毛叶草,长得旺盛,在春雨秋风中,为我大奶奶招魂。
我大姑母躺在我大奶奶的坟墓前,丝毛草都被她压倒了一大块。除假寐之外,偶尔哼哼唧唧。我大姑爷常山,拉着我大姑母的手,无声地垂泪。
一夜之间,我大爷爷苍老许多,坐在坟墓前石头上发呆。
我爷老倌晓得,我大姑母受了日本鬼子的刺激,神经病复发了。什么中药、西药、神药、巫药、心药,都没卵用了。
我爷老倌走过去,大声说:“大姐,你听我说哒。我们的娘老子不在这里呢。”
我可怜的大姑母,目光散乱,六神无主。听我爷老倌一说,吃惊地问:“她在哪里?”
“她在家里。”
“当真吗?”
“当真。”
我大姑母挣扎着站起来,我大姑爷立刻背上,便往杨家祠堂走。
走到家里,我大姑母问:“三老弟,我娘呢?”
我爷老倌只好继续骗:“我刚才回家的时候,分明听到亲娘老子慈菇,和我继父陈皮,继母茴香,在讨论大事。”
我大姑母说:“他们有什么大事可以讨论?”
我爷老倌说:“大姐,我亲娘老子在骂你呢。”
“三老弟,我有什么事,值得娘老子大骂呢?”
“她在骂你不孝,骂你无理取闹。”
“我怎么不孝?怎么无理取闹?”
“娘说,我的继父继母,死在日本鬼子之手,成了孤魂野鬼。她骂我们两姐弟,不给继父继母立了一个神主牌,以致他们无家可归。”
“啊!三弟,你说的是真话?”我大姑母似乎突然清醒了,说:“决明,我们快点雕两块神主牌,把二叔二婶的魂招回来。”
“娘说了,你整天吵吵闹闹,我继父继母,当真没有心情回来,娘也没有心思再管你的闲事。”
“我娘生气了?我娘生气了?三弟,你对娘说,我金花再不惹娘生气。”
小小的响堂铺街上,突然之间死去几十个人,再没有一点生机。太阳想什么来时候归山,再没有人惦记;月亮什么时候光临,再没有人盼望。
白天偶尔有一条夹着尾巴的狗,在家门口探头探脑;夜晚偶尔有几只萤火虫,像一盏盏小桔灯,挂在丝瓜藤蔓上。
日本鬼子已经离开了西阳塅,胆子大一点的人,也已经悄悄地溜回了家。
我爷老倌首先想到的是我母亲泽兰。在家里睡过一晚,早上醒来,就往暗山芲走去。
走到我外公家门前的小路上,正好遇到我三舅。我三舅说:“决明,你来得巧。”
我爷老倌说:“什么叫做来得巧?”
我三舅说:“日本鬼子来抢粮食,你岳母娘拉着箩筐不肯松手,被日本鬼子打了十几枪托,昨天晚上死了。我们五兄弟,今早把她埋了,你去磕几个头吧。”
我外婆的坟,就在屋后四十多米的山上,周围生长着一丛丛野生的低矮的紫薇树,开着白色的花。
我爷老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大舅问:“妹夫,听说你继父你继母,都被日本人杀了?”
我爷老倌没有过多的语言:“是的。”
“泽兰母子呢?”
“我把她们送到了暗山芲,应该逃过了日本人的劫。”我爷老倌说:“我正要上山去,把她们接回来。”
“你快去暗山芲。”我三舅说:“你岳老子在病床上,时时刻刻念叨着泽兰。”
我爷老倌直接翻过洪家大塘,便到桥亭子。桥亭子两边都是怪石嶙峋的大山,沙石公路只好从桥亭子的山脚下拐弯,悠着走。
从桥亭子上暗山芲,虽然更近,但路更狭窄,更陡峭。一般的人,往上爬几十米,就会腿肚子发软,瘫倒在地。
我爷老倌爬到半山腰,肚子发出强烈抗议的声音,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饭呢。
卫茅先上山一天,日本鬼子在西阳塅里的兽行,逃难的人都清楚了。
我爷老倌说:“泽兰,你母亲被日本鬼子打成重伤,昨天晚上过世了。”
我娘说:“决明,我和你先下山去。”
“泽兰,山洞里还有吃的东西吗?我还没有吃早饭,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背你下山?”
我七姑母紫苏,与我爷老倌决明,关系最好,便说:“我去帮你炒一碗饭来。”
“三叔,三婶,龙城县的石狮江、潭市、濲水相继沦陷,金井直贞的联队与横山勇的联队,双面夹击彭位仁驻在神童湾、祖师殿、桥头河部队,彭位仁战败或撤退,是意料中的事。”卫茅说:“西阳塅是神童湾镇盛产粮食的地方,我担心日本鬼子,会再到西阳塅里抢粮食。所以,你们不必急着下山。”
我爷老倌晓得,在暗山芲的溶洞里,躲着过日子,完全不符合卫茅的性格。但卫茅却显得不急不躁,甚至叫木匠师傅玉竹,用曲尺、墨斗、记号笔,在松木板上画了个象棋盘,捡几个锯下的木块,写上字,悠然自得地下起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