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陈诚、奴才李达参见殿下。” “免礼平身。” 多年不见,望着风尘仆仆、犹有风沙洗面之征的两位使臣,高炽竟有些动情。虽然他对皇上屡遣郑和下西洋、侯显出使乌斯藏、海童出使鞑靼、瓦剌、亦失哈出使奴儿干、苦 夷等偏远之地不甚理解,但使臣们万里归来,他还是给予了很高的礼遇。
“臣奉旨和神宫监太监李达岀使西域,历哈烈、撒马儿罕、俺都淮、八答黑商、迭里 迷、沙鹿海牙、赛蓝、渴石、养夷、火州、柳城、达失干、卜花儿等十七国,宣谕吾皇圣 德,教化土民,各国莫不仰慕我天朝大国之尊威,莫不以到中国为荣耀,今列国均遣使随 臣前来朝贡。”
李达和太子接触不多,但他知太子素不喜内臣预政,此时想说上几句,又怕惹了太子, 两个小眼挤了挤,没说话。
“贡使何在?” “已安置会同馆。”陈诚瞄了李达一眼,想让他说说。一路上,山高路险,坡陡谷深,沙海茫茫,天涯漫漫,二人默契配合,带领使团完成使命,功劳就该是二人的,见他不言语,自己只好又补了一句。
“爱卿辛苦了!十七国贡使同时到京,乃我大明之盛事,皇上听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先要觐见皇上才是。如今皇上北巡,在北京主持新京建设大计,爱卿还要辛苦一趟,速带贡使去北京觐见,不得耽搁。”
“是臣下失礼了,”陈诚语含歉意,“臣由甘肃、陕西、河南到南京,也是怪了,一 路就没听说皇上在北京。就按殿下令旨,臣马上启程。”
望着陈诚、李达出殿的背影,胡濙深深点了点头。 高炽回到便殿,东宫辅臣蹇义、杨士奇又邀了胡濙进来。恰逢国子监司业赵季通、董子庄前来。二人的新差事和心里的苦衷实不便在廷上议论,故在散朝后也来了这里。 行过大礼,高个黑脸的赵季通道:“想必殿下也知道了,皇上有旨,令我二人到彰德赵王府任长史,从正六品一下到正五品,从不预世事的司业到亲王府的长史,是件天大的好事,实话实说,就是高兴不起来。尤其皇上说,赵王年少,不务学问,所言所行多有悖 于礼度,晓谕臣多加教诲。臣二人深感学问浅陋而责任重大,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高炽听了,心中又是一惊,虽已是初冬了,脸上还是有了发烫的感觉。 选人教导赵王本是件好事,可皇上绕过了监国的太子,这件事他丁点不知,国子监近在咫尺,这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在两个臣子面前,他又不能说不知道,只好以不露声色的微微颔首来掩盖不知真相的尴尬。好在白净的董子庄快人快语,续上话,才让高炽的 心绪渐渐平静。
“皇上圣旨上说,要使赵王千岁博穷经史,知古先贤之行事,明修身、齐家、治国之 道。还要使王爷屏绝邪佞,亲近忠良云云……蒙皇上垂爱,厚望所寄,简我二人入选,真 怕是力不从心,有负于皇上,特来向皇太子讨教。”
二人起家就在国子监,虽从未接触过赵王,但十几年来南京、北京发生的事,哪一件 也没瞒了能知天下事的秀才。太学生们有出任观政、或临时差遣的,也有做了六品主事的, 回去见了同窗、师长,谁不说说自己的见闻,皇家的这点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闹腾最凶的汉赵二王,更是众目睽睽之下街头巷尾的谈资。
这个赵王,不学无术还自以为是,风言风语中还说他也想夺嫡。做个守成之主也就算 了,偏偏不老实,像谷王朱橞,阖府的人还不一起完蛋。所以,二人过来是想探探太子的 口风,哪怕是拐着弯劝上一句,想个辙辞了差算了,不做官也不至于有杀身之祸。
像是故意在胡濙跟前考验高炽的为政能力,一件棘手的事又毫无征兆地推到太子面前, 高炽看看周围的几人,胸有成竹,不假思索道:“皇上赏识是两位爱卿的福分,也不是什 么人随便都能到王府任职的。长史,掌王府之政讼,以匡王失,那就是王府的宰相。翰林 院、国子监少说也有几百号人,偏偏就定了二位,那一定是皇上和辅臣千挑万选的结果, 爱卿就不要谦逊了。孤的三弟赵王年少顽皮,痴玩之天性未改,这么多年了,总拿他当孩 子,父皇母后宠着,哥哥、姐姐哄着,顺风顺水惯了,不经意间便做了一些出格的事,并非出于本心。故父皇要二位爱卿悉心辅导,随事规诲,教以德义。孤相信,假以时日,三弟赵王也能成为像二位爱卿一样的谦谦君子。”
传言终究是传言,看到太子如此呵护弟弟,倒让二人感动了。于是,董子庄拉了赵季通跪下磕头道:“殿下仁明,高瞻远瞩,我二人一定尽心尽力,使赵王成为像殿下一样庄重仁厚的人。”
胡濙早听说了赵王的一些劣迹,相信高炽也未必不知,但皇太子的言谈却透着一个大哥对顽皮、甚至顽劣幼弟的疼爱和胸怀,看不出任何裂隙,同时又对新任官员寄予了无限厚望,言辞恳切中带着真诚和分量,叫人无以辩驳,又无可推脱。看着赵、董二人不大自 信的表情,他不得不叹服皇太子的为政和处世之道了。
“皇上,皇太子奏来的几件事还真把臣给难住了。”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艳丽的山桃花,略带沉重地微笑起来。午朝后,杨荣拿着奏章对永乐说,“一份说羽林前卫武臣子弟免试优给袭职,皇太子按惯例处置,必须考试;第二份说定国公徐景昌带仪仗嫖娼, 事涉国戚请皇上定夺;第三份说聚宝门千户检出入城百姓私藏金银,不好定论;第四份说广东雷州府县隐灾不报,溺死百姓,已放赈并逮捕有罪官员云云。”
永乐一捋长髯,微微一笑,他愿意享受太子处置庶务后再由自己决断的过程。临时监国,基本就为万急之务而设,国家又哪有那么多火烧眉毛的急务?以故,这监国就是个名 分,看得重了,管得多了,难免和皇上意见相左。但皇太子一股脑的都推到他这里,他也不满意,实际上,他要的就是太子的一个恭敬的学习态度。
“武臣子弟袭职,老弱残疾优给,乃国家体恤军人之道。”永乐侃侃而谈,“朕多次说过,袭职之人何知前人建功立业之难,习于骄惰,骤享厚禄,却不能见阵。太祖皇帝设置武学,就是要武臣子弟于习武之时,知礼义、晓古今,以图为国家之用。然岁月久了, 人心玩惕,军官子弟安于豢养,武艺不习,礼义不谙,武学不振,焉能报效国家?皇太子 此议处置得当,再次申明武学旧规,严其课绩,武臣子弟必进武学,考试之后方可袭职。”
实际上,永乐还是对武臣子弟袭职的尺度越来越宽了。 最初的进学和考试是,一试不中就戍守开平,二试不中则远戍交趾,三试不中就到了烟瘴之地,别想再回来。后来改成支半俸、再减半,三试不中则充军。对于出自田间和部伍的则稍有区别。看得出,皇上今天心情好,面色温润,说话处事都很平和,议论风生。 “徐景昌一事已无话可说,居了要职却只会干些诲淫诲盗之事,曹润还奏他趋朝不循礼度,屡纵家奴犯法,甚是可恨。然其父于朕有恩,他又是皇后的亲侄,是皇亲,能奈之何?也像徐钦一样,回家从师学习,不再参与政事。” 他看了一眼杨荣、金幼孜,二人深明皇上于功臣和国戚的态度,一般不好说话,也就不言语。 永乐继续道,“雷州府县隐灾不报一事处置得体,聚宝门千户检出百姓私藏金镯、银锭之事,倒是耐人寻味。大明律法定的是不得以银交易,百姓不得用金质首饰。然禁民交易、饰用,却没有禁其私藏,硬是从行李中搜得,还要定罪,岂不荒唐?百姓无罪,归还其金银;倒是那个守门千户,越职管起了民事。告诉他,千户之职是察谙奸细,百姓违法又与他何干?此事暂与宽宥,若再越权,严惩不贷。” 聚宝门一事果然在皇帝这儿读出了另一个版本。 “皇上圣明!”金幼孜道,“臣也被绕了进去,理不出头绪,竟不知孰是孰非,皇上一点拨,道理一目了然,难怪皇太子和东宫辅臣不敢妄断,也就是了。”金幼孜故意拉近皇帝父子二人的关系。
永乐也觉得意,暗露喜色:“看来皇太子还要历练一番,何时能像朕一样熟知律法、 轻车熟路,朕才能放心。”
“皇上,陈诚、李达由南京而来,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黄俨远远听见皇上的话告一段落,遂进殿禀报,把个“南京”二字说得很重。
“由南京而来?”永乐自言自语,嘟囔着,满面春风的脸登时拉下来,变做了乌云滚滚,“朕命他岀使西域,一去数载,他不到北京觐见,跑去南京作甚?”皇上突然发怒, 跪在地上的黄俨虽不敢起来,但心中窃喜,他多么希望接下来的一个响雷骤打在南京的太子头上,既帮了汉、赵二王的忙,又回敬了朱高炽多年来对自己及爪牙的限制和冷言冷语。 看准时候,他还得烧上一把火。
这个火不能发下去,杨荣思忖着,劝道:“陛下息怒,陈诚、李达万里之外归来,若在蛮夷数年真个就忘了中华礼法了,先见太子,再见圣上,臣马上就参他。若有缘由,且听他说说。”
永乐垂着脸,像是点了个头,杨荣给黄俨丢了个眼色,黄俨磕头,略带嫉恨地爬起出去,把陈诚、李达带进殿中。二人虽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足足有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跪在地上行礼时满眼含泪,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永乐一下就动了恻隐之心,语气也就和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