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不申似有着千钧的气力,在另一侧疯狂着,双手舞动两柄特制的大刀,上下翻飞, 被他碰着非死即伤。二人一左一右,互为羽翼,在潮水般涌来的明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远远奔着陈懋的大旗杀过来。
二人正杀得起劲,被陈懋麾下的吴克忠、薛斌挡住了去路。薛斌叫道:“哈儿兀歹、 土不申,还不快快下马投降,念在旧日的情分上,饶你不死!”
哈、土二人一惊,定睛看时又有些面熟,半晌儿方才记起,一个是过去大元平章把都帖木儿的儿子答兰,另一个是大元辽阳行省左丞薛台的儿子脱欢,如今早改名更姓效忠大明皇帝了,以前还是在宫中遇见过。
哈儿兀歹骂道:“背主求荣的东西,连祖先都忘了,枉活在世上,不如吃我一矛,送你去长生天那儿领罪吧!”话到矛到,吴克忠眼疾手快,闪身躲过,回手就是一刀,哈儿 兀歹一惊,来了个镫里藏身,再不敢大意。那面薛斌早挺枪刺向土不申,双双捉对斗在一起。
哈儿兀歹打了十几个回合,毕竟年纪大了些,有些力弱,就想智取。于是,卖了个破绽,败下阵去,吴克忠杀得兴起,撒马就追,正被立于高坡之上的陈懋看见,他担心吴克忠吃亏,拈弓搭箭,弓弦一响,一箭正中哈儿兀歹左肩。
哈儿兀歹大叫一声,手中长矛险些脱落,伏在马鞍上落荒而逃。手下亲兵忙跟了上去, 一带十,十带百,三卫兵马都莫名其妙地往东北而去。
土不申弃了薛斌,跳出圈子大喊大叫,哪里拦得住?只有他的亲兵巴图等一些骑兵还 在鏖战。不能就这样白白送死啊,他也索性把大刀一挥,打一声唿哨,随着败兵东撤了。 明军得手,地动山摇般追着碾压过来。
安出的三千多人马南走不到十里,在感到异常的清静有些不对劲时,山坡后一声炮响, 英国公张辅、成山侯王通的五千精兵拦住去路。安出见此路仍然不通,根本无心恋战,率人马就往回撤,准备渡回屈裂儿河,再不想鱼死网破的事了。
殿后的呼剌班胡探知三面都有明军埋伏,突围无望,便直接带骑兵和部族准备渡河回撤。张辅、王通的大军尾在安出的后面一路穷追猛打,早已渡河埋伏在河岸边的朱荣并不 声张,先是用箭,上来一批射死一批,当呼剌班胡发觉背后也有埋伏时,再也顾不得他所 带领的诸多老幼部众了,呼喊着长生天又往回走,结果,被败退下来的安出的人马裹挟着, 又回到河中。
七月的屈裂儿河水势正旺,只有这一里多长的河道水流因地势而较缓,但在水量丰沛的雨季也显出了滚滚南去的桀骜,河水深处有一人多深,浅处也已没腰。三卫兵马和妇孺老幼在被忽东忽西的指挥中,不知所往,苍蝇一样乱撞,最后被夹在了河中和河的两岸, 大人喊,孩子哭,前拥后挤,在盲从的不知所措中溺死无数。
人渡马踩,搅动起河底的淤泥,加上那些死伤的人,浑红的河水卷裹着浮萍一样的尸体向南涌去。呼剌班胡大声呼喊着,想指挥骑兵冲上岸去,被张辅一箭射中,扑入水中。 安出在水流冲击下也跌下马背,呛了几口水,见明军没有注意他,索性扔了大刀,顺流潜 水而逃了。没有了头领的指挥,水中的三卫士兵更是乱作一团,不少人扔了武器双手举过头顶,表示投降。
土不申终于追上了受伤的哈儿兀歹。不知什么时候,哈儿兀歹的身上又中了两箭,殷红的鲜血顺着后背流淌到马鞍上,和受伤的战马血肉模糊成一体。
哈儿兀歹失血过多,气息奄奄,长矛早已脱手了。土不申放缓战马,叫了几声老哈, 趴在马鞍上已失去知觉的哈儿兀歹才睁开眼睛,见是土不申,略略抬起身子,断断续续:
“我、我不行了,你带弟兄们冲、冲出去,重建……”话没说完,身子一歪,竟从马鞍上滚下来,众人下来救他时,已没了气息。这么久的坚持,就像是强撑着等着土不申的到来。 土不申唏嘘不已,命人把他抬入林中用树枝盖了,带领不足一千人的兵马继续前进,没想到,又撞入了武安侯郑亨、阳武侯薛禄的埋伏中。前有哈儿兀歹的嘱托,后有实力悬 殊的差别,暴躁的土不申虽怒虽悲却无心恋战,双手挥舞着大刀带一彪人马直往前冲,薛禄哪里肯放,挺金顶混唐槊拦住去路,大槊对双刀,二人战到一起。
这是薛禄封阳武侯后的第一次征战,有人议论他的侯位没分量,他想辩解却又沉默了。 旁人只看到了他是因建设北京受封,却忘记了他随丘福北征的死里逃生,又两度随皇上亲征,还训练成了万余幼军,他还会用战功来证明自己。他的高大魁梧,为人豪爽,典型的山东汉子形象,尤其是那浑圆透红的脸庞,憨厚而质朴的性格,为他赢得了不少口碑。
说起来,薛禄年幼时也是个苦命的人。爹娘被船主逼死,哥哥们家境也难,顾不上他, 七八岁时开始流浪街头,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因在家中行六,街上都叫他小六子。小六子天生的不安分,偷鸡摸狗蹭亲戚,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敢做。肚子有食了,三伏天里,便会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到高高的树上,骑着树杈,晃着肮脏的脚丫自鸣得意。无意中,却让他习得了身轻如燕、登梯爬高的好本领。最不好过的是冬天。有一年饥寒交迫, 竟昏倒在一座寺庙前。好心的老和尚将他救起收留,先是学缩骨,一个高大威猛的人马上就变得瘦小枯干,他挺感兴趣;而后又习武,三五年下来,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加之有一 把子力举千斤的蛮力气,十人八人不能近前。
他觉着功夫学好了,自己也长大了,便试探着向师傅提出回去报仇,几次都被师傅拒绝了。忽一日,不辞而别,偷偷跑出寺庙,杀了逼死父母的仇人,远走他乡。几经辗转来到北平,赶上燕府征召材勇之士,一试身手即被录用,留在朱能营中效力。此后随朱能夺九门、战真定、援永平、下大宁、进东阿、掠灵璧,出入数十战,所向披靡。攻单家桥被南军勇将平安所执。
绳子捆得紧紧的,他乘看守的士卒不备之时,暗施缩骨法,那绳子眼见着松下来退到腰上。从马上往地上一跳,绳子落地。接下来,对付几个押解的守卒当然不在话下。继而, 从后面突入阵中,大败平安之军。
靖难结束后他任了都督佥事,才取了个正式的名字薛禄。如今第三次随皇上出征,就是要大家看看,他的阳武侯的爵位虚不虚。
土不申举双刀直奔薛禄的面门,薛禄催马相迎,混唐槊金光一闪,“当”的一声巨响, 磕走双刀,土不申双手发麻,两柄大刀险些脱手。只这一下,土不申便见识了眼前的这个大将,不敢再打了,继续往前冲,却被薛禄的部将挡住,战在一起。薛禄连着砸翻了三个敌兵,担心部下吃亏,回身斜刺里奔土不申而来。土不申大吼一声砍翻一个明将,再举刀砍时,又一声巨响,一柄刀脱手,飞出老远,原是被薛禄的大槊磕飞了。
二马盘旋之时,薛禄顺势大槊一扫,土不申坐骑的一条后腿被打断,那匹战马一声惨叫,把土不申摔了出去。蒙人的骑术好生了得,土不申飞出的那一瞬,一个前滚翻后突然跃起,又砍倒一员明将,顺势跳上了明将的战马,向东逃去。部下士兵也纷纷弃了对手, 紧随而来。薛禄大槊一挥,大声呼喊着,率部下开始追击。
还剩下不足六百人的土不申风疾火急地奔逃,正有着伤亡惨重、人困马乏、再遇敌兵的担心时,果不其然,一根绊马索却突然拉起,土不申和跑在前面的十几个人瞬间被扔出 去几丈远,后面的战马猝不及防竟从马身、人身上踩过。这一劫,土不申未能幸免,一条 腿被踩断动弹不得,众人七手八脚相救时,武安侯郑亨的人马拦住去路。
前堵后追,四面设伏,土不申说不出这叫什么阵法,当年他随燕王征战的时候,倒也没觉得燕王的战法有什么神奇,天罗地网般,今日算是领教了。
土不申忍着剧痛,手拄单刀站起,回头望望,剩下的大多是他自己的亲信兵卒了,薛禄已经杀到,一前一后将他团团围住。他绝望地叹息一声,抬头仰望着长生天,想不出哪里得罪了,让三卫遭此大劫。叹息完了,一股求生的本能袭上心头,大明皇帝一贯的作法是不杀降,与其全部拼死倒不如为福余留些根苗,自己带人投降吗?天大的笑话,即使活下来,以后也无法立足。那就是,自己拼将一死,留下这些久经战阵的士卒们。他又瞄了 一眼巴图。
主意已定。他单刀拄地,挺直身子抬头看了一眼,认识,还熟悉:“郑亨,”土不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放马过来,老子要和你拼个痛快!”
“哈哈,”郑亨轻轻一笑,“土不申,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和本侯斗嘴!”说着, 把马往前带了几步,用刀指着土不申,“当年三卫为皇上征战,皇上念念不忘,百般赏赉, 厚于他部。你等居功自傲,贪欲无限,阴附阿鲁台与我大明为敌,今日之败,咎由自取。 虽然残废了,姑念你是一员虎将,率部投降可饶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