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战死将军,何有屈膝之辈?” 土不申喊着,手拄单刀拖着一条腿朝郑亨慢慢靠近,还有五六步远时,他单腿点地,一点点站起,拼尽全身气力,突然举刀跃起。郑亨知道他要孤注一掷了,何必脏了自己的大刀,提马闪过。借着土不申跃起的一瞬,郑亨身后的三个卫士举枪刺进了土不申的胸腔, 土不申登时毙命,血流满地。
三卫士兵大瞪着眼,竟没有反应过来。郑亨大声道:“降我大明者验明身份一律放归。”
福余的残兵仍犹犹豫豫,巴图明白主人的心思,含泪跳下马背,放下了手里的大刀, 陆陆续续,所剩的五百余人全部投降。
几路大将陆续将战果上达皇帝,永乐并没有以往胜利的那种兴奋,他的心里很矛盾。 这既是一次以绝对优势对劣势、且是以强凌弱的意外突袭,也是对旧日为他卖命的属下的 一次惩罚,虽然胜了,也很纠结,真没有什么好炫耀的。往长远了说,只不过是继西凉亭后的又一次实战演练罢了。
按大明一贯的做法,对待三卫更应如此,所俘男妇等一概放还,辎重焚毁,所获十余万牲畜全部带走,凯旋班师。
经过这次打击,三卫从此一蹶不振,连过去赖以争利的恩义的砝码也丧失殆尽,不得不屈下身来,像其他部族一样,重新向大明乞怜,求得一片生存之地。
时光已交三更,夜凉如水。罩在朦胧月色中的乐安城,大街小巷除了断断续续的一二 声狗叫,便死一般寂静。突然,街南头一支二三十人的马队风驰电掣般驶来,一顺儿的高 头大马,一顺儿的黑衣黑帽,把这寂静的夜踏碎了一般。马队神秘地驰进了北街,一股脑 进了乐安朱高煦的汉王府。从入城到消失,也就分分钟的光景。
比之富庶繁华的两京,乐安真个算得上穷乡僻壤了,守着广袤的平原,纵然是年年丰稔,又能有多大的收益?五年前,号称二太子的汉王朱高煦徙封于此,像一个得宠的贵妃突然被皇帝打入冷宫闲置一样,那份郁结让他痛恨了半年多。但因在南京太放肆而惹下大 祸,差点丢了王冠,皇帝震怒,极不情愿地来了,也就不得不收敛些。
后来他发现,这乐安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穷,那么苦。首先它下辖四个县呢,务工的, 经商的,殷实的人家着实不少,又有着滨海的渔、盐之利,怎么会穷呢?其次,这乐安是洪武初年换的名字,元时叫什么,棣州,他的父皇不就单名一个“棣”字?冥冥之中,他来乐安,是上天的安排让他有朝一日接替父亲做皇帝啊!
从此,他不再沮丧,开始借用乐安的天时、地利充实自己。两年后,皇上一门心思大建北京,早把他这个犯错的儿子搁在一边了,他觉得有机可乘,三番五次派人找到太子, 终于把已免职的朱恒、王斌、枚青都安置到乐安任了知州、同知等。乐安的赋税不再全额解往省里,且越差越多,高煦出面,布政司也不敢多问,干脆把税赋摊到了其他州府。
朱高煦还是觉着来钱太慢,朱恒又别出心裁,在四个县的城门口收起了人头税。但凡入城的,男女老少无算,每个人都要交上十文钱;做买卖的视货物多少交十到二十枚铜钱不等。只两三年工夫,汉王府的钱粮已无处存放。
与此同时,王斌、枚青的募兵也在悄悄进行中,很快就把被削夺的两个护卫补齐了, 虽对外不敢声张,明显着,乐安又建了几处护卫大营,进进出出的,那人马早就过万了。 皇上要在北京搞迁都大典,他以身体不适不便前往;三大殿一夜间化为灰烬,他这个高兴劲就甭提了;从邸报上得知夏原吉、吴中入狱,方宾自杀。肉山酒池,他在府中庆贺了一昼夜,尤其是盼着夏原吉的自杀或被杀的消息。 夏原吉对宫里太监宫女的花销长期是抑制的作法,太监们采买个大一点的物件,他也要查个底掉,弄得黄俨这个“大当家的”很没面子,千方百计地寻机报复。在皇上和夏原 吉密议国政的当口,他总要有意无意地听上几耳,哪怕是一句不说汉藩的事,他也会添油 加醋地告诉高煦,说夏原吉又在皇上跟前诋毁汉王了,弄得高煦恨透了夏原吉,但因这个 户部尚书长期在皇上身边,钱粮调度,驾轻就熟,皇上依赖,他又无法进谗。所以,几年 后,当他举旗造反的时候,首指夏原吉为奸臣,为自己出师正名。他这一恨就恨得丧失理 智了,以天下之大,谁不知夏原吉的为人,还未出兵,在道义上就败了。
皇上又北征朔漠了,一走就是大半年,时机来了,机不可失,得琢磨着做点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扯过两个侍姬颠鸾倒凤,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直到午时才起来。一面进膳一面又回味起昨晚芙蓉帐里的一幕,忽地就想起了曾送给太子的美人,想象起太子和 美人的床戏,一个肥猪,一个弱柳,也是一出好戏,自己哪日做了皇帝,一定让他二人在 众目睽睽之下演一演。
几年过去了,又肥又瘸的太子爷还能走路吗?是让他减减肥呢还是让他……正想到阴狠处,下人来报说赵王三日之后密访汉府。英雄所见略同,高煦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 的、不谋而合的阴笑。
朱老三啊,来的真是时候。 赵王朱高燧小高煦五岁,因为朱家老幺高燨幼年夭折,这对那时的燕王是个不小的打击,从此全家精心,加倍小心,哄着、捧着最小的高燧一天天长大,生怕他再有什么闪失。 靖难那几年,二十岁的大哥高炽和道衍、顾成及两个仪宾袁容、李让坚守北平城,十六七 岁的高煦随父王到两军阵前拼杀,只有十二岁的高燧还做着五彩斑斓的少年梦,似乎这城 头的拼杀、包围北平的李景隆大军和他没什么关系。父亲夺取了皇位,他也大了几岁,明 白了一些事,由郡王封亲王后,接替大哥留守北京。看到二哥为争太子之位和大哥打得不 可开交,各有一帮子拥戴之臣,而他尚未和军、政结缘,光杆一个,又排行在末,遂萌生 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坐山观虎斗的想法,遍体鳞伤还不够,最好是力竭时同归于尽。
看着,看着,就觉不过瘾、不激烈,就想着搀和一把,赶快演完这出戏,最好有人在戏中升天了。他利用二哥高煦的勇而无谋,表面上站在二哥一边,兄弟二人一起煽风点火, 诋毁太子;暗中又将高煦所为匿名密报太子,不断在二人间制造摩擦,形成水火不容的火 拼之势。偶尔,他也在皇上跟前吹风,说大哥、二哥太不顾兄弟情谊,在皇帝心中留一个 二人皆坏我独好的印象。
高燧虽躲在暗处,自幼的娇生惯养和目中无人,局限了他的智识,自以为很高明的事, 其实在别人眼里也就小菜一碟。只想着展示了孔雀漂亮的羽毛,却忘了掀开双翅后光溜溜 的屁股。直到在北京玩的过火,险些被褫夺了亲王冠服。
他也和汉王一样,虽有封藩,却不就藩,二哥在南京,他长期在北京赖着,晃荡了几年,又制造了一系列麻烦,几乎和汉王前后脚,他才无可奈何地到彰德就藩。藩邸虽远在河南, 但他和京城的皇宫就没断了来往,大太监黄俨也把朝廷最紧要的消息输送给他,使他身居 偏远却对京城了如指掌。皇帝第三次北征后,他就觉出了有机可乘,还是他一贯的伎俩, 让汉王冲锋陷阵,所以,他宁愿冒着“亲王间不得私下交通的风险”, 瞒过长史赵亨道、 董子庄,长途纵马六百余里,由河南到山东来密访汉府。
“多年不见,想死小弟了!二哥一向可好?”高燧说着,眼噙泪水,举手过顶,给高 煦行礼。
高煦淡定从容,轻轻扶起,携手引入座上。待侍女斟上山东的名茶泰山云毫,满屋飘 香时,高煦道:“都下去,我兄弟二人一别数年,陋室谈往,茶话叙旧,孤不招呼,谁也不准进来。”
待众人退下,高燧看着汉王,鼻翼翕动着,动情道:“二哥憔悴多了,这几年一定心绪烦扰,小弟心痛啊!”
高煦缓缓抿了一口茶,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高燧,忽就产生了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般的厌恶,觉着眼前的这张貌似诚恳的脸太假,从那张嘴里发出的声音也那么噪耳。
高煦以前真没这么认真地看过三弟,真就奇了怪了,这张脸不随爹,不随娘,瘦长瘦长的,都有点走形,鼻子老大,短粗的眉毛下是一对又小又圆的老鼠眼,透着些许阴险、 狡诈和常人未有的刻毒。如果把这张脸以及他过去的所作所为联系上,就一点不奇怪了。 昼奉阴违,两面三刀,当面热的像三伏,背后就是数九寒天的严冬。朱高煦虽是这般评价,之所以还要同意他来山东,不是知人善任吗?自己远未达到的目的,这一次要让他往前冲,合适,自己就露面;不合适,就让他去顶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