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借着窗外透入的光,这才看到对面那个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少年。他那双眼珠子湿漉漉地映着窗纸透进的微光,像刚从晨雾里捞出来的黑琉璃。
“爹,您没事了?”少年快步走到床榻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气中满是担忧。
李莲花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因为毒发的余悸,而是因为“爹”这个称呼。他皱起眉,额角的青筋随着心跳微微跳动,脑海中瞬间闪过毒发时的片段。
意识模糊间,的确有个身影撞进莲花楼,那身形、那眉眼,像极了镜子里被岁月揉碎的某个旧影,甚至连对方传给他的内力,都带着扬州慢特有的温润绵长。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少年:红发带束着高马尾,眼中藏着骄傲,白色锦袍价值不菲,领口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莲纹,针脚精致得不像孩童衣物。
他的肌肤白皙,脸色红润,指尖却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握剑或执笔才会有的痕迹。虽有几分狼狈,但也看得出来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孩子。
“您中毒了吗?谁给您下的毒?娘哪里去了,去给您找解药去了?”少年没有察觉到他探究的眼神,只殷勤地给他端茶倒水,让他漱口。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眼神里满是关切。
李莲花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这茶水入口温度适宜,这孩子是个细心的。他将茶杯放下,慢悠悠地开口道:“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并未成亲,也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桃梓原本还有些担忧的神色凝固住了,将他手中的茶杯抢过来,往桌上重重一放,对着李莲花怒目而视,带着一点委屈和不解道:“爹,别开玩笑了,我就是离家出走,才一天而已,您竟然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吗?”
李莲花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道:“可在下虽中了毒,却并未失忆,我当真是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桃梓指了指自己的脸,对着李莲花道挑眉道:“爹,您看看我这张脸,你出去说我不是您儿子,谁会信?”
李莲花盯着那张脸,鼻梁的弧度,眼角的走势,甚至连说话时微微抿起的唇角,都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可他更清楚,这天下之大,容貌相似者并非没有。
李莲花义正言辞道:“这天下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小朋友,你真的认错人了。不如你说说,你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还可以帮你找找你爹娘。”
桃梓突然叫了一声:“狐狸精。”土黄色的狗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汪汪”了两声,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喊。
桃梓抱起胳膊,下巴微微扬起,像只骄傲的小公鸡:“我爹叫李莲花,是天下第一神医,就住这莲花楼,养的狗就叫狐狸精。他曾用名李相夷,是四顾门门主,天下第一的剑客!”
他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您若不是我爹,那您叫什么?这楼又是什么楼?”
李莲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掐进了掌心。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还扯出一丝淡笑:“在下正是李莲花。至于李相夷……他都死了十年了,我如何认识?”
桃梓盯着他,眼神里满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无奈。他向来知道自家爹爹爱装傻,可对着亲生儿子还装,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他想起记忆中的爹爹,每次看他时眼神都像浸了蜜糖,哪像现在这样,冷冰冰的,带着审视,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爹……”桃梓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小嘴一瘪,眼眶瞬间红了,“您真的不认我了吗?我下次再也不敢离家出走了,好不好?”
李莲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真的没有这么大的儿子啊。他正想着要如何跟他解释,小少年却突然道:“您不认我,那我娘呢?我娘也不要我了吗?”
李莲花无奈道:“你娘是哪位?”
“爹!你连我娘都不记得了?”桃梓伸手去摸李莲花的额头,温热的指尖触到他的皮肤,“没发烧啊……”
李莲花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我好得很。小朋友,说谎可不是好孩子。”
桃梓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冲出房间。锦靴敲击楼梯的声音“噔噔”作响,像急雨砸在芭蕉叶上。紧接着,二楼传来一声尖叫,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
李莲花心头一紧,挣扎着起身跟了上去。只见桃梓站在空荡荡的二楼客房中央,双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衣角,脸色苍白得像张宣纸。
“没有……怎么会没有……”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扫过四周,“明明应该有娘的梳妆台,有妹妹需要背诵的药方,还有爹藏起来的酒坛……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李莲花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少年的头发有些扎手,带着阳光的味道。“怎么了?什么东西没有?”
桃梓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突然冲上前,双手捧住李莲花的脸,指尖用力地揉了揉,像是在确认什么:“不是易容……你明明跟我爹长得一模一样!可莲花楼里为什么没有我娘生活的痕迹?一点都没有!你到底是谁?”
泪水终于忍不住从桃梓眼眶里滚落,砸在李莲花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李莲花叹了口气,掏出怀里的帕子——那是块半旧的蓝印花布,虽然旧,却洗得很干净——小心翼翼地替他擦着眼泪。
李莲花道:“我是李莲花,这里可能不是你熟悉的那个莲花楼,但这里是我的莲花楼。”
“不可能!”桃梓对着他呲牙咧嘴,奶凶的样子倒让李莲花想起后山蹦跶的小兽,“你跟我爹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的莲花楼,同样的狐狸精,你是不是想模仿我爹做天下第一?”
“我只是个江湖游医。”李莲花忍住笑意,指节叩了叩桌沿,“天下第一的剑客十年前就死了,天下第一的神医……”他闻着莲花楼里常年浸润的药香,漫不经心道,“那都是虚名,当不得真的。”
桃梓哼了一声,背着手在屋里踱步,锦袍下摆扫过地面:“我告诉你,等我长大了,剑练得比爹还好,到时候我才是天下第一。你就算想要假扮我爹也没用。”
李莲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好声好气道:“好好好,不假扮,不假扮。你告诉我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回家?”桃梓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茫然,“对,回家……爹娘,你们在哪儿?桃子再也不跑了……”
李莲花将他带到楼下,递过湿毛巾。等桃梓情绪稍稍平复,他才轻声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究竟是谁?”
桃梓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叫桃梓,也叫李灼。我爹是李莲花,我娘叫桃清,我还有个妹妹。我们一家四口,加上狐狸精,就住在莲花楼。”
李莲花阅人无数,一眼便能看出对方是否说谎。可此刻,他从桃梓清澈的眼眸里只看到了笃定。这份笃定让他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长得像李相夷,会扬州慢,还知道他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这绝不是巧合。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斟酌着问道:“你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师爷不在了,师奶在云隐山住着呢。”桃梓眼睛一亮,“你可以送我去云隐山吗?我爹娘总爱到处跑,师奶却从不离开。”
李莲花的心跳得飞快,他几乎是屏住呼吸问道:“你自小就与爹娘同住?”
“是啊!”桃梓理所当然地点头,“虽然爹娘喜欢游山玩水,带着莲花楼四处走,但我就是在这楼里长大的。”
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踢了踢地面,“我还是第一次离家出走……结果就迷路了。”
李莲花看着他,目光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像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你今年多大?可知今年是何年?”
“我十二岁了。”桃梓歪了歪头,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今年是衡徵二十八年啊,怎么了?”
衡徵二十八年……
李莲花猛地闭上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桃梓十二岁,那他该是衡徵十六年出生。而且,他若真是衡徵十六年生,那此刻的他该是个丁点大的孩童,而非眼前这个叉着腰跟他理论的少年。
他看着桃梓茫然的脸,本想隐瞒,可转念一想,这孩子只要进了城镇,随便问个人便能知道年号。于是,他沉声道:“据我所知,今年是衡徵十九年。”
“什么?”桃梓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不可能!前几天我还跟我爹去镇上摆摊,旁边的说书人还在夸当今皇上在位二十八年呢!”
李莲花神色肃穆,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而桃梓看着他的眼神,也渐渐从震惊变成了某种奇特的兴奋。
“所以……”桃梓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你是我爹,是还没遇到我娘、还没生下我的爹?”
“我不是。”李莲花下意识反驳道。但是看到小少年泫然欲泣的表情,他顿了顿,认命道:“或许吧。不过……你就这么信了?一点都不怀疑?”
“为何不信?”桃梓挺了挺小胸脯,一脸得意,“我看过好多话本呢!话本里说,这世上有平行世界,有大气运者能穿越时空壁垒……”
“谁让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李莲花啼笑皆非。
“我娘的!”桃梓理直气壮,“她不让我看,我就偷偷看。”
李莲花叹了口气,伸手按住桃梓的头,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搭脉诊了许久。
“你做什么?”桃梓不解。
“我瞧瞧你是不是撞坏了脑子。”
桃梓一把拍开他的手,哼了一声:“才没有!我跟你说,命运让我来这里,肯定是有大事要我做!等我办完大事,自然就能回家了。再说了,这世界有排他性,等这个世界的‘我’出生了,我就会被送回去啦!”
李莲花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个少年,曾用同样笃定的语气,说着类似的“大话”。
李莲花看着踌躇满志的少年,突然道:“你说你是衡徵十六年出生的,但如今已经是衡徵十九年了,你应该已经三岁了。可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娘,你确定这辈子还有你?”
桃梓呆住了,“这个……”他看着李莲花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找我娘?”
小少年是个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的的性子,他突然伸手去抓李莲花的手腕,“我娘医术特别好,江湖人称桃医仙,你中毒了,正好她擅长解毒,我们去找她,让她帮你把毒解了。然后你们再把我生出来。”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他知道是什么毒,就说对方能解毒,“这个,天下之大,想要找一个人不容易,慢慢来,慢慢来,不着急……”
傻孩子,在原本应该遇到某个人的节点没有遇到,说明他们之间没有缘分,何必强求。今日得知在另外的世界,还有一个李莲花过得很好,有妻有子,足矣。
桃梓有些不开心,但他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他为了独自闯荡江湖,不依靠爹娘,把娘给他的那枚代表他身份的玉佩留在了莲花楼。
他这会是支使不动她娘的势力,也找不到他娘来帮他爹解毒。
小少年蔫了吧唧地趴在桌上,李莲花是不知道他如今的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他望向窗外,衡徵十九年的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而眼前这个自称是他未来儿子的少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沉寂多年的心底,激起了层层涟漪。
这错位的时空,这突兀的相遇,究竟是命运的玩笑,还是……他做的一场梦?
李莲花不知道,但他看着桃梓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突然觉得,他人生的最后时间,有这么一个热闹的孩子,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