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梓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店小二和小老板了,可以放心地将茶楼交给他。桃清换了一张脸和装束,翻墙进了隔壁院子,开业没多久的医馆,百草堂。
江湖人聚在一起,打架斗殴是常事,受伤在所难免。桃清早在城里开了好几家医馆,调了几个医术不错的大夫过来坐堂,她自己可以客串一下神医。
黄泉府主的独门绝技“碧中计”不愧是当年横行江湖的绝学,足够地毒辣。那些中了牛头马面“碧中计”的江湖客如今也只吊着一口气了。
看在他们为自己的安全出了一分力情况下,桃清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为什么不把“碧中计”的救治方式告诉医馆的大夫?当然是因为不想暴露自己早就知道黄泉府主或者牛头马面在小远城的事实。
若是随便一个什么大夫就能解决,如何对得起黄泉府主当初那么大的名声?至于桃清,她现在叫苏玉,医仙谷名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
月白长裙外罩着件墨色披风,长发松松挽起,只一支玉簪固定。如今的她,眉眼间带着医仙谷特有的清冷,与闲云居里那个笑脸迎客的老板娘判若两人。
虽然医仙谷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是她为了以最快速度搞钱,培养势力,也是出手过几次的。所以,认真去查的话,不会出现“查无此人”的凭空捏造。
于是,在众人都束手无策之际,百草堂老大夫“无意间”“透露”自家医馆跟医仙谷有点交情,如今就有一位医仙谷的人在他家医馆做客。
终于,桃清在慢悠悠喝完一壶茶后,终于等来了百川院的人。百川院的传信弟子站在百草堂门口,一身青色劲装,腰间佩着刻有“百川院”三字的腰牌。
“苏大夫,请。”对方神色有几分着急,但对着桃清还算礼貌。
“有劳。”桃清矜持地点了点头后,提着药箱跟他出门去了。她想着即将要见到的人,嘴角勾起一个冷淡疏离的笑容。
百川院“佛彼白石”这次竟然来了两位院主,云彼丘和石水,坐镇小远城。这两人的目的不言而喻,都是为了李相夷传人而来。
当初夜闯百川院,偷盗少师,使出来的剑法又跟相夷太剑很相似的少年,是不是就是李相夷的传人,如今江湖上风头正盛的李灼,李少侠?
虽然乔婉娩一口咬定不再追究,但百川院被折了面子,到底还是私下里调查了一番。结果当然是没调查出什么东西,直到李灼的名字在江湖上横空出世,他们这才发现,原来少师被盗的时间,莲花楼主竟然在清源山下的小镇。
这次,他们两个出现在这里,一方面是想要验证那人究竟真的是李相夷的传人,还是沽名钓誉之辈,一方面如果跟李相夷相关的事情,百川院都不出面,那么江湖人该如何去想他们?
正好,石水并不怎么想要去肖乔大婚现场,云彼丘对“李相夷”三个字过于敏感,两人就带队直奔小远城。
云来客栈,是天机山庄何庄主名下的产业。百川院虽然穷的地皮都抵出去了,但他们名声大,自有那不差钱的江湖客自掏腰包给他们包下了整个客栈。
桃清跟着弟子穿过回廊,廊下灯笼高悬,却照不亮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路过几间虚掩的房门时,她听见里面传来伤者强忍着的痛呼声,听到压抑的低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场大战听起来热血沸腾,实则充斥着各种牺牲。
“苏大夫,里面请。”百川院弟子在最深处的院落停下,推开房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毒气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十几个江湖客横七竖八地躺在榻上,个个脸色乌青,嘴唇泛着诡异的黑紫色,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乍一看如同死人。
上首坐着两人,左边那人两鬓斑白,容颜憔悴,正是百川院院主云彼丘;右边那人一身青衣,神色冷峻,眼神锐利,是另一位院主石水。
两人见到桃清,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云彼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备受老大夫推崇的医仙谷之人如此年轻;石水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透露着一股审视。
桃清垂下眼眸,眼中闪过一丝遗憾,牛头马面还有那些邪道中人单独来看都算是个高手了,偏偏合在一起,却连百川院的两个院主都没有拼掉一个。真是有够废物的。
“苏大夫,请。”云彼丘率先开口,声音温和,“这些都是在受伤垂危的兄弟,中了……颇为阴毒的掌法。”他刻意避开了掌法名字,显然还在试探这个所谓医仙谷神医的本事。
桃清没接话,径直走到最近的一张榻前。床上的人脸色惨白,脖颈处蔓延着蛛网般的青斑。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对方腕脉上,指尖刚触及皮肤,一股阴寒毒气便顺着经脉涌来。
桃清蹙眉,这“碧中计”的毒果然霸道。她收回手,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顿时驱散了些许毒气。
“碧中计,”她淡淡开口,目光扫过云彼丘和石水,“黄泉府主的独门绝技,果然名不虚传。”
石水眼神一凛:“苏大夫认得此毒?”
“今日一大早,就听闻百川院抓捕了黄泉府主手下的牛头马面,公开了“阎王娶亲”的真相,为小远城那些被害死的姑娘报仇雪恨,在下自然是知道一些的。”
桃清说完,转而打开银针包,“我需要千叶一枝花、千年冰魄,再备一盆冰水,十丈白绢。”
百川院的弟子脸色一变:“千年冰魄?那种稀世珍宝,极为罕见,要去哪里找寻……”
“一刻钟内,我要所有东西。”桃清打断他,手中的银针刺入病人胸前的几处大穴,“否则,大罗金仙也难救。”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旁边一个伤者的同伴猛地站起:“你……你真能救他们?”
桃清抬眼,目光落在那人通红的眼眶上,缓缓点头:“能。”
烛光下,她的侧脸被映得柔和,手中的银针却快如闪电,在病人身上穿梭。云彼丘和石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疑。这女子的针法,看似柔和,却暗含磅礴内力,绝非寻常大夫能及。
而此刻的桃清专心救人,完全不在乎围观两人的心情。
“苏姑娘,东西来了!”弟子气喘吁吁地抱着药箱跑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桃清收回目光,接过药箱,唇角勾起一抹不出所料的笑。她对于城中的人了如指掌,自然知道什么人有什么东西。如今百川院的弟子跑一趟,就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百川院的名头看来还是很好用啊。
李相夷……可惜了。
她拔出腰间那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寒光一闪,划破了病人的指尖。
“噗——”一滴黑血落在白绢上,如同墨滴入水,迅速晕开。
小远城夜里刚经历了一场大战,那些江湖客疗伤的疗伤、善后的善后、修整的修整。望舒仍旧干着她的本职工作,巡街。
拐过一个街头,她闻着远处传来的香味,感觉有些饿了,便循着味道找过去,正是王八十的包子铺。
舒站慢慢踱过去买了一个包子,而包子铺的主人王八十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才叫了一声,“苏小差爷。”王八十的声音像被霜打过的枯草,他的手掌在围裙上反复擦拭,面团碎屑簌簌落在案板上,“衙门的告示...是真的吗?”
望舒往王八十身前装着清水的碗里放了两文钱。“当真。”她的声音混着包子的热气,“辽远和薛郎中已被关押在大牢。”因为他们是武林中人,回头会被转移到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去。
“阿弥陀佛!”排队的老妪双手合十,念珠在布满老茧的指间快速拨动,好似难以置信,“那慈眉善目的辽远大师,竟会……”
“可不是!”卖豆浆的刘三挤进人群,扁担上的木桶晃出涟漪,“五年前开始的‘阎王娶亲’,专挑年轻的姑娘下手。谁能想到是回春堂的薛郎中!他给我娘抓的药,可都是亲手熬的啊!”
“他们本是江湖上心狠手辣之人。”望舒耐心解释道,“为修炼一门毒功,专挑年轻女子下手,将自身的毒过渡到他人身上,以保全性命。”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有妇人低声啜泣,声音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这下好了!”卖糖人的张老汉笑得露出缺牙,“我儿子终于能说门好亲事!这几年,哪家的姑娘不是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就往外地逃?”
“八十,你咋不说话?”刘三撞了撞王八十的肩膀,“素华她爹昨儿还说,说她嫁那户人家...”
王八十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被蒸笼的热气灼伤。他转身往灶里添柴,火光映得他脸上的苦色更深:“说什么胡话!素华...素华在那边过得好就行。”
“唉,可惜了,若是再早一些将人抓起来就好了……”有人低叹一声。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人,到了婚嫁之龄年纪反而分开了,真是造化弄人。
“苏小差爷。”卖菜的阿婆挤到跟前,鬓角的白发沾着晨露,“听说武功高强的人县衙都关不住,他们不会跑出来吧?”
望舒对着她笑了笑,温和道:“不会的,我保证,他们跑不出来。”牛头马面已经废了,也快死了,或许连小远城的县衙大牢都出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婆颤巍巍地点头,眼中满是泪光。
望舒眼中满是了然。在小远城待了这么久,她见过太多因“阎王娶亲”而破碎的家庭,见过太多人眼中的恐惧与绝望。如今真相大白,可那些被伤害过的人,心中的伤痛又怎会轻易消散?
得到了确切消息,那些人很快就散去了。望舒不着急,在王八十的铺子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歇脚。
“苏小差爷,您要不要再来一个包子?”王八十擦了擦手,走到望舒身边问道。
望舒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朴实的汉子,点了点头。“王大哥,和我说说素华吧。”她轻声说道。
王八十一愣,脸上露出羞涩又怀念的神情。他坐在望舒对面,目光飘向远方,开始讲述那段藏在心底的故事。
素华和王八十从小一起长大,在小远城的街头巷尾,留下了数不清的欢声笑语。
随着年龄的增长,两家人也有一份默契。只是,突然之间,“阎王娶亲”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小远城,张家为了女儿的安全,不顾素华的反对,匆匆将她嫁到外地去了。远离了小远城,也远离了危险。
“我记得她走的那天,下着小雨。”王八十声音低沉,“她站在马车旁,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但只要她能平安,我就知足了。”
望舒沉默。她不理解,但王八十这一份纯粹的感情,却让她若有所思。
巡街的时日久了,望舒也渐渐和小远城的百姓熟络起来,看到了更多关于小人物的故事。
阿婆眼角的皱纹笑成层层叠叠的菊瓣,枯黄的手指却在寒风中冻得发紫。街角绸缎庄的王掌柜踮脚为妻子整理歪斜的发簪,两人的争吵声还未消散,动作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望舒不再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而是真真切切地融入到了这些小人物的生活中,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会因为他们的喜而喜,因为他们的忧而忧,她知道这世间最坚韧的力量,藏在这些平凡人的心中。
明月高悬之际,望舒独坐窗前。玉华山的清冷与小城的烟火在她眼前交替闪现。那些江湖客的豪情与侠义,邪道人士的凶残与险恶,还有无数平凡人坚韧的模样,最终化作一道澄澈的光。
她终于明白,娘说的“红尘炼心”,不是要摒弃人间烟火,而是在百味杂陈中看清本心。
“这人间很好。”望舒对着明月轻声说道,手中的玉剑在月光下泛起微光,“但我的道,终究在更高处。”
当晨雾再次漫过城墙时,她握紧长刀,继续踏上巡街之路。这一次,她的步伐比以往更加坚定——因为她知道,自己将要收获的,不仅是巡街的见闻,而是一颗被尘世淬炼得通透纯粹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