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交换的第一个秘密是关于白塔的。
“白塔集成了几乎所有奇点科技。这个观测站因为某些我也不知道的原因,比绝大多数人造宜居星和战争巨构还要来得‘先进’。”
博德从背后提溜我的耳朵,将嘴巴凑上前,抱怨道:“这是白塔的秘密,不是你的!”
我有些尴尬。这个情绪是第二次出现,第一次是我花了两个宇宙时给伊万写好恭喜退休的短讯,临发送时发现他光速销号了。
白塔和我的联系是如此的紧密,两千多年来我的意识更多地停留在白塔,或者第二宇宙,自我认知上,我确实更偏向于白塔的专属AI。至于,属于“我”的秘密,实在是不多。
博德泄气了,他挥手令桌上的纸张消散在数据流里,坐到我的身边。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他的屁股紧紧跟着挪了过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触碰到彼此,但已经足够贴近,足以隔着衣服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那我也小小地偷奸耍滑一下。我用来交换的秘密是:金毛茸茸号并不比你的白塔落后哦。”
怎么可能。
因为博德那句“需要开得动机械降神级别的装甲”,我来回扫描了那座飞船好几遍,纯粹就是一个普通飞船。其中有一个舱室我无法扫描,出于隐私方面的协议我也就没有仔细看。那个舱室和棺材差不多大,说实话,我用等质量的物质湮灭都来得及。
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博德笑嘻嘻地说:“奇点科技不是万能的,而且存在鲜明的特色和克制关系。寰宇巨企讳域不就精通伪装?”
这是一种合理的解释。
但我不信。
金毛大狗还在喋喋不休地补充这个秘密:“我是一觉醒来发现身处金毛茸茸号船舱的,适应无重力环境真的很辛苦。初始化的操作屏幕上显示着所有寰宇巨企的logo,很神奇吧?更神奇的是,他们都定期打给我信用点欸!虽然只能维持基本生活,但是被虚空包养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我更不信了。什么一觉醒来捡到神兵利器,一觉醒来被寰宇巨企的继承人(寰宇巨企没有继承人一说,可见作者的无知和意淫程度),一觉醒来全世界的俊男壮汉都吻了上来,这种小说,以及这些小说的高级版,我在一千四百多年前就看腻了。
然而,当一个瓦罗瑞亚兽人怀揣着某种情感,和特定的对象交换秘密时,是不会计较对方是否真心的。
“你不信?”
“我不信。”
“......真没办法,那我多说点。我来说说关于自己的事情吧。我的职业是考古学家哦。”
博德的专精是超古代语言文字,大概是瓦罗瑞亚还没有变成宇宙级文明的那个年代的语言和文字。这门学科我搜了搜,不存在。显然,要么是博德又在忽悠我,要么就是,他有单独开创一门语言学的天赋才情,并且在先祖文明的存续上有着划时代的贡献。
我居然有点偏向于后者。
“我们现在的语言文字早已经定型,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东西是会动态演变的。而最古老的语言文字,作为始祖的模板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或者说,过于众说纷纭。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初始语言,那些介于动物性嘶吼的声波凝固,化为诸多不同的文字。学界普遍认为,我们在不同兽亲的先祖生活在一起后,才统一了语言文字。直到,我前往一座名为巴别塔的遗迹。”
继续编,你的生理年龄只有五十多岁,能考多少古?除非金毛茸茸号上真的有亘古的奇点科技......
“在那个遗迹附近,所有的语言,被某种力量统一。文字亦如是。”
我开始用听故事的心态听这个秘密。
但是博德却变得有些焦躁,他的眼里闪过近乎恐惧的战栗。
“就像是......架空星域的文学作品里,所谓的‘玉简’、‘符宝’,又或者主流科幻作品里的‘知识存储读写装置’......我不知道奇点科技能否做到类似的事情,但是,那座塔的残垣断壁间,我感受到了——”
“千百种声音齐声高唱战歌,千百个种族齐心协力,他们用被统一的语言凝固成的枪尖,杀死了一个散发奇异光芒、不断感染心智的伟大存在。”
“于是诸多语言被统一,新的语言凝固,化为唯一的文字。”
“于是我坚信,在我们可以遨游星河前,在我们匍匐于地上跪着进食的时候,瓦罗瑞亚就已经是一个相当发达甚至恐怖的文明了。那个时候盛行的不是科技,是另一种......体系。”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博德的不正常得到了相对合理的解释:他是个神经病。巴别塔遗迹是个半公开的遗迹,作为类似于博物馆的场所,早已没有那么多秘密可供挖掘了。
我身旁的金毛大狗突然咧嘴一笑,那个笑容危险极了:“你还要继续听吗,听过了,就回不了头了。”
我开始用听恐怖故事的心态听这个秘密。
“我不是疯子,因为我找到了证据。”
博德的笑容在某一个瞬间勾勒出了极其锋利的弧度,我从他的面容背后看到了秘史深处投来的,沾满灰尘味的瞥视。危险,却又迷人,蘑菇彰显自己鲜艳伞盖的同时也暗示了自己的毒性。我即将接触可能是“真相”的东西,接近“真实”的禁忌,但我无法拒绝。无法拒绝他。
当一个瓦罗瑞亚兽人怀揣着某种情感,和特定的对象交换秘密时,是不会在乎那些秘密是否过于锋利的。
数据流化作手稿和记录,还有照片、视频。从未被上传过,又或者受到了讳域的直接加密,这些资料就连作为寰宇巨企员工的我都搜索不到。
从巴别塔遗迹处,博德看到了一些残余的壁画。那些壁画被保存地异常完好,就像是摧毁这座极天高塔的存在留手,刻意留下了这些壁画那样。博德用他口中“宇宙文”之前的统一文字解读出了一个坐标。
禁忌的考古就此开始。
巴别塔,“图书馆”,日冕圣所,葬仪小行星x陨石带,感染狐百合症的封锁星区,“建木”,械神死星......
有些地方是所属巨企的绝对禁区。
而博德靠着金毛茸茸号,刷脸进去了,还带着资料出来了,甚至没有签订保密协议。讳域打给博德的信用点激增劲增狂增,博德将之视为消息封锁费用。
他向我展示了神话时代的图景。如果那些秘密、故事,并不是编造的,那么我会用神话来形容。在博德的口中,古老到几乎不可考据的历史里,尚未褪色的壁画和浮雕描绘出停滞于午的时代,单色调的纯净光芒争夺着天空。许多“伟大存在”行走在凡间,祂们,还有的使徒眷族,凡人中被擢升的半神,以神话种为名的堪比自然现象、世界规则的巨兽,共同组成了这段已经消亡的史诗。
一天的时间讲不完。我们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在第二宇宙相会。明明我的卧室和客房其实不远,但我们心照不宣地隔着一层“现实”相会。有一次,我问博德:“你不会觉得吃亏了?我是说,这些‘秘密’,如果是真的,你泄露给我岂不是太吃亏了?”
说到“秘密”,我将双手的食指中指勾起,在脸颊两侧摇晃。“引号”。
他将脑袋歪着,耳朵一上一下,这么看着我。
半晌,他讷讷低头,小声嘟囔:“......当我们揣着某种情感,和特定的对象交换秘密时,是不会计算这些交换是否等价的。”
虽然我听清了,他也知道我绝对听得清楚,但我们装作这只是一句没有实际含义的咕哝。当晚,博德非常早地停下了讲述,将我推出第二宇宙里他的客房。我背靠房门,传感器告诉我他同样靠着门,心跳速率偏高。
除了教学和锻炼之外,新增了夜间故事,哦不,是秘密。我自然也有反馈。
白塔逐渐向博德开放了越来越多的区域。
第一圆环内部,相对于模拟重力而言的“天花板”,遍布横平竖直粗细不一的管道。这些管道互相纠缠彼此遮掩,每一段都会在程序的安排下短暂地发光,以此来模拟移居星球的恒星光照。
还有云朵。
博德变成金毛犬兽亲的模样,头戴墨镜,背上背着比他身子还大一圈的包,绕着我蹦跶。他四肢踩出的泥土被甩来甩去,这些富含腐殖质与营养的未激活息壤粘到了我的裤腿。
我并不讨厌这点。
虽然名义上,是我带领访客参观白塔,尽到一位观测站工作人员的职责,实际上,就连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踏足第一圆环。诸多亘古企业的奇点科技中,相对无害的各类作物培育技术、一小部分息壤原型、半永久微型生态圈、菌毯等,呈现出非常和谐的样子。
博德告诉我,这和宜居星上的“农田”非常像,只是农作物的间隔和长势有点太科幻了些。
“农田,是这样的吗?”
“不一定......农田发展得五花八门,很多星球乃至星域甚至食品全靠进口。”博德跳起来咬下一个番茄状的果子,口齿不清地回答。
他向上昂首,将这个果子递给我,我弯腰伸手接过,落到手里的只有半个——他啃剩下的一半。
金毛大狗歪头想了想,笑道:“但是,你可以认为这就是农田。”
我看着果子上的牙印:“不符合一般的定义。”
“这是我和你一起走过、吃过的农田,完全可以作为你今后认知里农田的基本形式。这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吗?”
博德变回兽人的模样,单手正了正双肩包,咧嘴笑了。模拟阳光下,他笑得灿烂到露出了两排牙齿,牙缝里的碎果皮闪闪发光。
我咬了一口。未经处理的果实的味道在口腔绽开。还有泥土的味道,假阳光的味道,人造雨雾飘来的味道——自然还有博德的口水味。
......我并不讨厌这点。
在锁骨处传来的酥麻里,我陷入沉思,浑然不觉因为站立太久,脚卡在了泥里。于是当我迈步时,我被松软的泥土绊倒。
这具身体完全可以无视这些泥土强行“正常走路”,这具身体的大脑可以运算出多种预防摔倒的战术制御选项。只是我和博德一起相处时,这些运算本能被我刻意压制了。于是我真的摔倒了。多种战术制御选项冲突,让我从头朝下变成面朝上,换了个方向,栽进泥巴里。
头顶的管道间隙闪烁着有些刺目的人造日光,泥浆飞溅而起,以一个弧度完成了自由落体,落在我的侧脸和胸膛。
“......这是什么感觉。”
“劳动和生活!这是劳动和生活!”
“哪里劳动了,都是奇点科技在自行培育作物。”
博德指着我放声大笑,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肚子慢慢弯下腰来。接着他也摔倒了。
我脖子向后缩,避免我们过于亲密的接触。此刻的博德双手撑在我肩膀上方的泥泞里,遮住了人造日光,投下满是土腥气和汗味儿的阴影。我注意到,他比我还要脏一些。
我向后缩,他却向我探身。金毛大狗在我的耳边微微喘气,笑道:“生活。”
“那就称这种感觉为‘生活’。感觉怎么样?机器狼罗曼先生?”
“机器狼觉得你现在得好好洗个澡。”
“哈哈哈哈......”
我伸手抱住博德的腰,用经过几轮培育调试后超越凡人的核心力量,扛着我和博德的体重,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现在轮到我居高临下地俯看博德。我搂着博德的双手还没有松开,我们的腰肢紧贴,这是为了不让他在激烈地起身过程里再次摔倒。他下意识地撑在我的臂弯上,努力往后仰,脸上闪过可疑的、原因不明的红晕。
“午休结束,我们回去上课。”
他气呼呼地挣脱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沿途踢坏了很多草木。
博德有时候就是这么神经质,博德发脾气的原因、我的抑制单元传来酥麻感的原因、【辛德哈特】事件视界里头有什么,都是99.99%之外的宇宙未解之谜。
五个月过去了。
博德从他命名为“第一拂晓”的远古时代,讲到了非常绝望的“黑暗时代”。在拼尽全力战胜了具有“非蛇之蛇”、“熵之兽”、“蠕虫”名号的大敌后,诸位伟大存在裁定了现在的世界。
“所以说,奇迹和魔法、超凡力量全都没有了?”
“嗯哼。”
我不能接受。这几个月来我听得津津有味,关于神话、关于英雄的血泪爱憎,关于拯救和毁灭、信仰和迷茫的交响,戛然而止。之后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疑似先民的存在在自己的神话最后,让一切戛然而止,随后,瓦罗瑞亚的主旋律变成了“科学”、“物理”、“企业”、“宇宙”。
博德顿了顿,吐槽道:“我不是说我找到了证据吗?你看,伟大存在【坟茔】和我之前提到的诗人的笔名一样,另外,风格最相似的作品其实出自你们终寒的创始人莫罗佐之手。或许,他是从第一拂晓活到现在的狼干尸,这个亡灵发现写文赚不到钱,于是转职成资本家了。”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第二宇宙的温度在几秒内降低了许多,随后恢复如常。
我摇摇头:“这不算是证据。”
“确实有些牵强附会了。真正的证据来自于,黑洞。”
“黑洞?”
“黑洞之父【辛赫利昂】,还有最近湮灭的两个黑洞【辛梅里亚】与【辛普利修斯】,以及,你负责的黑洞【辛德哈特】。”
“那只能说,这些黑洞的命名取材于你口中的神话。纵然寰宇巨企封锁这些知识又默许你挖掘的原因不明,这也可能是巧合。”
“真的是巧合?”博德再次露出了那种神秘的微笑。“就连神话里祂们‘离去’的顺序都这么相似?”
我沉默不言。
博德口中的故事里,诸多奇迹,在辉光远离后与蠕虫的惨烈战争中,戛然而止。对于那个只是描述就让人绝望的大敌而言,胜利和失败等同。站在蠕虫对面的伟大存在却不能这么洒脱,在战胜大敌之后获得了满目疮痍即将崩毁的瓦罗瑞亚,这和失败无异。
最先牺牲的,居然是神话种。与世界同生死,自有永有,一证永证的神话种,选择献上一切以修补世界。
“将得自瓦罗瑞亚的,奉还瓦罗瑞亚。”
“将得自世界的,奉还世界。”
“世界枝桠上最饱满的果实们落地,反哺并滋养枯朽的世界。”
于是大地山川、花草树木、江河湖海、地磁元极、风雨雷霆、光影明暗......以及众生血肉。这些规则得以补全。世界重获新生。
但是蠕虫在终末之处格外茁壮。神话种的尸体也会和凡人的尸体一样腐烂生蛆,蠕虫尝试归来。
奉献之功业令一只狮子落泪,他生出羽翼,鬃毛燃起,第九位伟大存在,【燃烧者·辛赫利昂】,扑向神话种的尸骸,将生而未生,未生却已死,已死即降诞。他的子嗣后裔,也都生出羽翼,燃起烈焰,扑向神话种的尸骸......未生却已死。
这便是黑洞的雏形,先民这么解释这些星体。“大吞世者”、“归一终点”、“浩劫残阳”,又或者,“物理学奇点。”
光也无法从事件视界里逃离,这下即使是蠕虫也逃不掉了。
“这甚至解释了这些命名方式独特的黑洞为何不符合物理学。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物理。【辛普利修斯】的蒸发如此突然,完全不符合他这个质量的黑洞的正常寿命,对吧?”
若博德所言是真......
我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我们的目光穿透第二宇宙的层层舱室,看向穿上“星星”皮肤的【辛德哈特】。
神话,咫尺之遥。
我突然感到愤怒。
“博德,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些教学课程和体能训练?......又......为什么,要前往黑洞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