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刀片切入粗糙的果皮,卡在表面细小的颗粒间会更好发力,另一只手握着果子的姿势稍加调整,刀就不会轻易打滑。清脆的响声后,果皮被破开一个略大于刀身的豁口。接着,双手协同,一转——取出小刀,接下来就不再需要餐刀了。
其实对于牛油果,存在着更高雅的吃法,无论是剖成小小的弧形薄片,还是碾碎成泥制作成酱料,都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博德喜欢生吞。他第二次进医疗腔也是和牛油果有关,他以难改的吃相狼狈地生吞了果核,最后噎住了。
一拧,一转,牛油果变成了两半,一半带着果核,另一半被我放在对面空椅子前的餐盘上。
那一天的场景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我没有一丝一毫将其遗忘的打算。
----------
在飞船的发射口,金毛茸茸号逐一激活了所有的奇点科技。博德所言非虚,这艘“一觉醒来就捡到了”的飞船,其上的奇点科技确实来自所有的寰宇巨企。甚至......加装在这么小的船上,科技含量居然远高于我的白塔。由此可推论出,那些云遮雾绕面容模糊的巨企创始人与董事会,真的对博德抱有不知底色好坏的期待。
【一元复始】【两仪恒易】【三生万物】【四象隐现】【失衡天平】【诸史之扉】【他化自在】【无涯止境】
瓦罗瑞亚兽人新的起点,变数,前所未有地接近成功的壮举,探寻现实最后的未知,即使豪赌也不足以形容投入和产出,见证并创造历史,携带着最迷离梦幻的异质欲望,走向终点。
金毛茸茸号哼鸣着,发出了犬科兽亲的那种吠叫,宛如真正的活物。八个酷似白塔之环的绚烂光环逐一浮现,悬浮在这艘飞船的身后,大小不一,排列随性。接着,一轮轮光环穿过金毛茸茸号,将这艘飞船包裹在内。
驾驶舰桥的位置,劈里啪啦地射出礼炮型的微型导弹,我知道这是博德在做最后的告别。
或许博德真的可以用这些科技抵消【辛德哈特】越发恐怖的潮汐力,校准物理体系几乎崩坏环境下的航道,抵达事件视界。
至于穿透那层禁忌之壁垒,进入其内......
另一部分我会看到的。
博德不知道,其实那个小芯片里装了三分之二个我。要是他知道了,或许就会和我闹了。
有些滑腻的、具有密密麻麻花纹的长条,蠕动着环节构成的身躯在我的梦境爬过,低语着什么。它希望我告诉博德这一点,以此勾引他停驻于此;它希望我找准时机摧毁一部分金毛茸茸号,并且令我领悟了将自己转化成病毒的技艺;它希望我干脆地打断博德的一两条腿,这种可复原的伤势足够他错过九十九年一度的最佳潜入黑洞的时机......
但我最终,一个都没有付诸实际。
这些阴暗的念头会折损那份永不熄灭的光。
我还是不太甘心地、心存侥幸地问过博德:“即使第二宇宙里模拟这么多次,我们依旧不知道事件视界后面是什么......”
“会有奇迹。”博德在我的身上撑起身子,然后软绵绵地躺了回去,嘴巴含着我的耳朵并用舌头把玩。
“痒。”我形式主义地晃了晃脑袋,“说不定你会穿越时空呢,你会回到过去,然后失忆,再造访白塔,再伤害我的心灵。”
博德轻轻咬了咬,笑着说:“哇,这也解释了我为什么醒过来就在金毛茸茸号里头了。你怎么不说我会见到雅威呢。”然后他停下嘴,抬起头,脸色变得很惶恐:“不会是真的吧......”
“飞船里没有我。”
我一句话打消了博德的胡思乱想。
“行儿。”
我却开始忧虑:“万一时间感也会被拉长呢,没准是近乎永恒的停滞和折磨......”
“我觉得我习惯孤独了。”
“好伤人啊博德。......大概率,你会死。”
“瓦罗瑞亚人总是要死的。”
“不会寂寞吗?”
“没有你寂寞吧。”
长久的沉默。
最终我先开口:“我经过很多次调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应该不会理解什么是‘寂寞’。但是既然你带我见识了‘爱’,或许以后我会寂寞。”
“对不起。”
又是沉默。
这次是博德先开口:“罗曼。”
“恩?”
“我们身处的这一重历史已经枯萎凋零如干枯将断的发丝,我们的文明已经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然而,或许,或许......或许在更为明亮丰腴的某一重历史里,我们更早地和彼此相遇,在我们的文明容光焕发、繁荣昌盛的时候相遇。在那里,我们或将田园牧歌般悠然,或将如昭华春雪般短暂,或将易碎如琉璃盏,或将隽永如浪漫的情诗。”
“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的语气听起来应该是闷闷不乐的。“我只要现在。”
博德咂咂嘴,坏笑道:“没准,那些历史里,【辛德哈特】不再是系有火红色餐巾的黑洞,而是身披金红的壮狮子,我淌着口水就扑过去了,谁理你。”
我翻了个白眼,翻了个身,把博德压在身下。
“嗯哼?那你说的那个狮子会不会这招?嗯~哼——?!”
“哎哟!唉唉唉!哎!”
金毛茸茸号的黑洞跳水过程一点都不惊心动魄,随着一声酷似犬科动物的吠叫声,金毛茸茸号短暂蓄力后急速冲向黑洞。主要过程在几分钟内完成。在和【辛德哈特】距离足够近之后,时间延迟的效果展现在我面前,飞船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八个光环的颜色变得黯淡且失真。
最后,我追丢了所有的讯号,就像是之前一百三十二个自杀者那样,我不再能继续观测到博德的任何痕迹了。
我心想,博德一定成功了。
我祈祷,我如同博德所言的那样,向着所有寰宇巨企的创始人挨个祈祷,就像是他们真的在不可知的古老年代曾经是伟大存在那样,祈祷。
【莫罗佐】阁下,或者,比较可笑地称呼您为......父神,请保佑博德,即便他不再会回来,也请保佑他沿途能看见更多的景色。
----------
回过神来的我,紧张地看了看自己盘子里带核的半个牛油果。时间没有过去太久,并没有发生肉眼可见的氧化反应。超越凡人的思维在思念博德时令我感到度日如年,但在这种时候成了好事。我放下手里的牛油果,点了点对面盘子里的那个没有核的半个。于是它被封装进一个椭圆形的泡里。
“欻”的一声,先是果核,然后就是这个小泡。它们就被我推出了白塔。根据我的计算,这半个牛油果的轨道终点将是【辛德哈特】。
我慢条斯理地吃着手里的半个牛油果,一边趴在白塔塔尖的护栏,俯瞰着【辛德哈特】。
“喂,”我小声说道,“辛德哈特,后面那半个牛油果是给博德的。你的那份,是前面的那个果核。”
然后我被自己逗笑了。
博德肯定穿过了事件视界,进入了黑洞内部,又或者穿越了时空,又或者穿越了世界。
当然,他完全有可能在我追丢后一瞬间被黑洞的引力撕碎了,或者说更早之前就因为奇点科技保护不力,被【辛德哈特】的吸积盘烧成了灰,又或者另一头的宇宙本身对这位新来客不怀好意,博德一露头就被弄死了。
我不愿意相信以上结果。
至少,至少他现在应该在孤单地航行于广袤无垠的虚空,在星光也看不到的黑暗里,也好过死去。三分之二个我会在他因为寂寞而哭泣时,和他说话。别嫌我烦啊。
今天的我也按照日程安排,启动,再关闭所有的探测器;操纵我这具被去除了部分限制的肉身行走在圆环,看向背对黑洞的外宇宙空间。
我早就学会了切鳄梨,只是我更早地做好了一辈子叫它牛油果、并在你想吃的时候为你切的准备。
我还是没来得及在博德走前学会“创作”,我只是如实地记录这段回忆。
自己的一个人在白塔时,某些感觉更强烈了,情感更充盈,心里却更空旷。可能是我的错觉,又或者是摘除情感抑制装置带来的影响。博德,这只金毛让我接下来望不到头的终寒职业生涯变得难熬起来,同时也让我每天都多了一丝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期待。
我准备好每天给博德和【辛德哈特】送一份牛油果,和果核。
我确信我终将理解什么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