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的火光忽明忽暗。
松脂在火炉里继续“噼啪”炸开,像是在这过度安静的局势里,不时提醒众人一声:时间在走,大都在乱,而他们——还困在这方寸厅堂中,试探、揣摩、争夺。
风从檐下掠过,卷起门帘一角,又悄然落下。
清国公府内的灯影被风吹得轻轻颤动,仿佛连光线都屏住呼吸,不敢躁动。
三名大臣仍然保持着刚才那种极度紧绷的姿态。
左司长背脊笔直,双手紧扣袖中,像怕别人看见他指尖微微颤抖。
右司长眉心紧拧,额上细汗渗出,顺着鬓角往下滑,却全无察觉。他的目光不时掠向清国公,又迅速收回,像盯着某块危险的冰面。
第三名大臣虽然身体僵硬,却因为紧张,脚尖不断轻轻点着地板,那点动静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在敲击谁的心口。
三人都不说话。
三人都在等。
可从他们的呼吸里,从他们眼底深不可掩的贪意里——看得出,他们已经到了极限。
一旦清国公给出的答案不对,这三个人随时会变成三只立刻扑咬的狼。
而就在这份死寂的压迫里——
清国公慢慢抬起眼。
就像是从纷乱的思绪里抽出身来,又像是在审视三个赤裸的灵魂。
他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在静静看着他们。
火光映着他的眸,沉,冷,带着阅尽人心后的锋锐。
三名大臣被他这么一看,心底的防线反倒松了一瞬——那是一种来自权威者的威压,让人不自觉臣服。
半息后。
左司长轻轻吸气,硬着头皮开口:
“国公……国公教训的是。”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清国公方才的话压得喘不过气。
右司长也连忙点头,声音急,却压着敬畏:
“国公所言,正合大势。当前局面……确实应以国为重。”
第三名大臣脸上满是惶惧,连声附和:
“不错不错!国公所见,远胜我们三人百倍!局势已危,确实不能再争啊!”
三人几乎同时弯腰,诚惶诚恐。
这一刻,他们竟罕见地站在同一条线上了。
厅内的火光映着三道弯下的影子,同时拉长——在清国公脚边交错又重合。
像三条被压制住的蛇。
而清国公看着他们的模样,看着他们罕见地统一态度,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
意识到一件事——
事情……太顺利了。
顺利得甚至不像“大都三股权力争斗”的局面。
顺利得像是有人在背后,悄无声息地推动着每一个节点。
让这三人恐惧。
让这三人急迫。
让这三人不敢继续斗内斗。
让这三人不得不把平衡……寄托在清国公身上。
这个“势”的形成,不是自然发生的。
是被制造出来的。
清国公背脊一凉。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大尧奇人。
那位让拓跋燕回愿意孤注一掷、愿意背叛大都潜来求援的奇人。
那位在北境布下惊天逆局,让萧宁以空城逼退三十万大军的奇人。
那位算准了蛮阿会被污为叛国、算准了大都三位权臣的反应、算准了清国公会成为唯一能平衡局势的人选的奇人。
清国公心头微微发麻。
他忽然意识到:
——他清国公在此处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次拒绝……
都在那位奇人的推算里。
他甚至隐隐感觉到:
若此刻他做出一个“不该有的选择”,局势都会发生“那位奇人预料之外”的变化。
可偏偏——他不敢。
他不能。
因为那人太可怕了。
强到几乎能把大都权臣的心思捏在掌心。
强到连清国公都意识到:
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也逃不出那人的算计。
想到这里,清国公胸口泛起一阵凉意。
但同时,他又升起一股……强烈无比的好奇。
他忽然很想知道:
那人到底是谁?
究竟是何等人物,能把大都朝局玩弄至此?
能让步步局势都朝他预设的方向前行?
能让一个隐退老臣、一个强国朝堂、一个三十万兵马的大局,都被他一根线牵着走?
清国公压下心底如潮的震动。
轻轻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神色重新变得平静、古老、沉稳,如山石般不见波澜。
他缓缓开口。
声音低,却稳得像压住了整个厅堂的风:
“刚才也说过了——得罪你们三人的事,我不会做。”
三名大臣急忙点头。
“国公明断!”
“国公深谋!”
“我们佩服,佩服!”
清国公抬手,示意他们住口。
随后,才缓缓道:
“但站在大疆安危的大局上……”
“我倒是能给你们——一个合理的解决方式。”
三人呼吸一紧。
几乎同时问出口:
“国公有何高见?”
“国公请说!”
“若能护得大都不乱,我等必从!”
清国公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深沉而缓慢。
他知道——
现在,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一句话上的地步。
而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大都下一步的走向。
于是,他缓缓开口:
“方法其实不难。”
他停了停,让三人心底的焦急再被放大几分。
随后,才吐出那句决定整个大都未来的话:
“既然你们三人互相制衡——”
“那便从你们三人之外,再选一人出来。”
火光一跳。
三名大臣的瞳孔同时收紧。
清国公继续道:
“由这位‘三人之外之人’,暂理朝政。”
“如此一来——你们三人之中,无人得利,无人吃亏。”
“朝廷既得其主,局势又不至于被你们三人的旧争牵扯。”
“这……才是当下最稳妥的办法。”
话一出——
空气,被彻底震住了。
三名大臣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他们的表情从惊愕、到犹豫、再到微妙的松动……仅在一瞬完成。
因为清国公说得没错。
三人互斗多年,谁也服不了谁。
但如果是一个“不在三人之列”的中立者……
那就变成了:
没有人输,也没有人赢。
没有人被压,没有人压人。
一个不伤三人利益的暂代者。
一个能替他们挡灾、维持局势的人。
这……确实是最容易让三人都接受的方案。
左司长沉吸一口气。
右司长眯了眯眼。
第三名大臣抓着衣袖的手指慢慢松开。
三人几乎同时点头——
“国公此言……甚合大势!”
“正是平衡三方最稳之法!”
“有国公此策,大都可安!”
清国公看着他们的反应。
心底最后一丝疑虑彻底落下——
就是现在。
这局,已经被那位大尧奇人推到这里。
自己此刻顺水推舟,就能把拓跋燕回送上那个位置,成为三人之外最合适的人选。
清国公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底的惊叹、恐惧与敬意。
他抬起眼。
准备说出——那个被那位奇人提前安排的名字。
可就在开口前一瞬:
他心底又涌起那一丝强烈到几乎压不住的疑问:
——那位大尧奇人……究竟是谁?
——若有机会,我清国公,一定要问清楚!
但此刻不是问的时候。
他把那份震动压回心底。
……
正厅里的气息在清国公那句话落下后,再次凝滞起来。
火光“呼”地跳了一下,仿佛也被那句意味深长的“从你们三人之外选一人”所震动。
左司长最先反应过来,喉头滚了一下,压着声音问道:
“国公……既如此,不知……这三人之外之人,国公心中可已有了人选?”
他的语气里带着极深的谨慎——
既怕听到不合己意的名字,又怕清国公一直不说。
右司长也抬起眼,目光冷静中带着掩不住的焦灼:
“是啊,国公既言有策……那应当也想好了该由谁出面吧?”
第三名大臣更是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国公,我等已经听从您的主意,那……您心中,可有那位中立之人的名字?”
三道目光同时落向清国公。
火光把他们的眼眶照得反复明亮又阴暗,看上去像三口被风吹动的深井,井底全是看不清的阴影。
清国公目光沉静,像是在斟酌,其实是在压下心底那股被幕后之人逼出的冷汗。
他缓缓抬眼,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既要在你们三人之外,且又需得身份够……才能服众。”
三名大臣的眉头微动,彼此之间却没有反对。
因为这是共识。
身份不够,再中立也没人信服。
清国公继续道:
“而且,此人须得没有实权,方能真正中立。”
此言一出,三人的眼底同时闪过一抹理解——
没有实权,就意味着他们三人依旧掌握主动权。
清国公心底冷笑:
果然,算得太准了,这些人上钩比想得更快。
他继续道:
“既不能是你们三位,也不能是你们三位的心腹,更不能让某一方得利过多……”
“那——此人是谁,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三名大臣呼吸齐齐一紧。
清国公缓缓吐出那几个字:
“——拓跋燕回。”
轰。
这名字落下的一瞬,三名大臣的心绪像被点燃的油灯,火苗猛地窜起,却又被下一瞬的理智迅速压住。
三人同时怔住。
随即——
理解、松动、接受……
像水波一样在他们的眼底层层涌开。
左司长先是愣住,而后眼底的顾虑被一点点抚平,喃喃道:
“拓跋……燕回?”
他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确认这个名字是否真如听上去那样“无害”。
右司长眉头紧皱了三息,忽然轻叹:
“的确……她是当朝公主,身份贵重,足以压得住阵脚。”
第三名大臣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是啊!皇室血脉,谁都挑不出毛病!”
清国公看着三人表情一点点从疑惑变为认同,心底愈发笃定——
幕后之人真是可怕,他连这三人的心理变化,都算得清清楚楚。
左司长沉声道:
“且公主一向不涉政事,无派系,也无心腹!无权、无兵、无根基!”
“再合适不过!”
右司长也点头,甚至出现了半点欣慰之色:
“是啊,公主代政,也无需担心翻盘之祸,她没那个力量。”
第三名大臣更干脆,像是怕别人反悔似的:
“国公此举……真是大公无私,照顾了大势,也照顾了我们三人的平衡!”
三个人几乎在同一瞬间接受了这个名字。
没有丝毫起疑。
没有丝毫防备。
清国公看着他们这幅如释重负的模样,只觉得心底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他们不是相信拓跋燕回。
他们相信“能掌控的权力”。
清国公微微闭了一下眼。
这三人哪里知道——
拓跋燕回只是不涉权。
但那位隐藏在她身后的奇人,却能让他们三人连被算计了都毫无察觉。
清国公的声音在这安静又诡异的气氛中响起:
“既然……你们三位都认为拓跋燕回最为合适……”
他看了他们一眼。
三人几乎同时点头。
态度极其一致,甚至带着一丝抢先表态的焦急:
“正合适!”
“国公高见!”
“燕回公主代政,最能服众!”
清国公缓缓道:
“那……不如我等共同署名,起草诏书——”
“在大汗得胜归来之前,由拓跋燕回公主暂理朝政。”
“以安军心、抚百官、稳大都。”
话音刚落。
三人竟齐齐松了口气。
就像终于看到了一条能让自己活下去、不被他人压死的路。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三人连声应下:
“愿随国公之意!”
“请国公主持草诏!”
“我等附署就是!”
清国公点点头。
口中淡淡吐出一句:
“既然如此——便如此定了。”
火光在他脸上的明暗交替间跳动,他的神情像沉稳的老松,纹丝不动。
但下一瞬——
烛火亮了一刹那,照出清国公眼底深处一抹极隐、极淡、却压不住的笑意。
不是狂喜。
不是得意。
而是一种——
“棋落如算”后的冷笑。
他缓缓抬眼,似乎透过火光,看到了远在大都之外、那个真正布下此局的怪物般的谋士。
心底第一次毫不遮掩地承认:
——目的,达到了。
——且完全按照他预期的方式达到。
他甚至不敢确定:
这一刻究竟是自己在推动局势前行。
还是那位奇人透过他,推动整个大都朝局前行。
清国公心底掠过一丝冷意。
但脸上,仍是一片古老的宁静。
他站起身,环顾三人:
“诸位——随我去起草诏书吧。”
三名大臣连忙躬身:
“是!”
“愿随国公!”
“请国公带路!”
他们丝毫未察觉。
从他们踏入清国公府的那一刻起——
他们就已经不是权力的主宰。
而是三颗被人推来推去的棋子。
只是,他们永远不会意识到。
而清国公……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震动。
迈步走向厅外。
风雪正紧。
天地将变。
局势也将因这一道诏书——彻底倒向那位奇人所希望的方向。
……
大门被推开,又被缓缓带上。
门扇合拢时那轻微的“碰”声,在空荡的厅中显得格外清晰。
随后,是一阵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左司长的步伐沉稳而急促;
右司长脚步带着轻微的外八;
第三名大臣步伐虚浮,踩在青石地面上甚至有一点拖音。
清国公的脚步声最稳,落地极轻,却有一种压住其他所有声响的威势。
脚步声穿过廊道,越走越远。
直到再也听不见。
风从屋檐经过。
“呜——”
像某种压抑的嘶鸣。
正厅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烛火轻轻摇着。
火苗向屏风方向挪动,又缓缓收回,仿佛意识到那里藏着一口尚未吐出的呼吸。
半刻后。
屏风后方,传来极轻的一声——
“呼——”
像是屏住太久的胸腔,终于不得不让空气冲出。
紧接着,是另一声。
比前一声更急。
更深。
更像是憋到极限后的喘息。
拓跋燕回缓缓伸出手,扶住屏风边缘。
手指微微发颤。
屏风轻轻晃了一下。
她站在那里,身体贴着暗纹木板,整个人像才从冰窟里被拽出来。
手心湿得厉害。
甚至能听见被汗水浸湿的棉线袖口轻轻摩擦皮肤的声音。
刚才那一场对话……
每一个字、每一丝起伏、每一次呼吸……
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真正等三人走远,等整个厅堂恢复空寂的时候——
她才忽然意识到:
成了。
那股不真实感,如同从胸口炸开。
化作狂乱的心跳,几乎让她无法站稳。
她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脚步虚浮,像踩在风上。
厅堂空荡。
火光将她的影子扭曲着投在地上,拉得极长。
她盯着那影子看了许久,喉头轻轻滚了滚。
她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事情……竟然顺成了这个样子。
她原以为这场博弈会极难。
原以为清国公会反复试探。
原以为左右司会争锋到无法调和。
原以为至少要经历几轮拉扯,几次摇摆,甚至几次暗中的博弈与交换。
可刚才那一幕……
那三人被清国公一句话就压服了。
竟然真的会接受一个“他们之外的人”来掌政。
更不可思议的是——
他们竟然真的会接受她。
一个公主。
一个女流。
一个多年远离大政,只在宫中行祭祀、接待使节的皇家成员。
可刚才……
他们甚至觉得她“最合适”。
她胸口剧烈起伏。
整个人像被拍在岸上的鱼,努力压着心跳,却怎么也压不住。
过了许久,她才颤声开口,自语般:
“……萧宁……”
名字从唇间吐出时,她连自己声音里藏着的复杂都未曾察觉。
敬畏。
震惊。
恐惧。
感慨。
还有一种她从未想到、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被某个人完全掌控的感觉。
她轻轻闭上眼。
脑海里浮起第一次见萧宁时的印象——
那个大尧的皇子,穿着绣云金绫的袍子,懒散倚在马车边,像一个好不容易逃出宫墙的纨绔子弟,眼中只有玩世不恭。
那时……
她真的以为他不过是南国养出来的废物。
一个靠风评立人的王爷。
一个被保护得太好、从未见过泥水、也不知权谋为何物的世家子。
可是……
如今想来,那一切不过是伪装?
拓跋燕回缓缓抬起头。
目光落在厅中的烛火焰心。
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像跳进了她的心底。
她喃喃道:
“原来……你根本不是纨绔。”
“原来……你看得比谁都深。”
“原来……我大疆的权臣人心,你竟能……比我们自己看得更清楚……”
她的声音颤着,像是风吹过孤树。
“萧宁……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她的心中,已然彻底被震撼。
那是一种面对深渊时,人类本能生出的寒意。
一种明知面前站着的是人,却无法把他当成“普通人”看待的惧感。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胸口。
那里心跳如鼓,砰砰作响。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能够靠自己的身份——
在大汗不在、朝局混乱之际——
堂而皇之坐上“代政”的位置。
她更从未想过,仅仅一个“外人”的布置……
便足以引爆整个大都最大的矛盾。
便足以让三位互相不服、互相竞争的权臣……
在不到一炷香时间内,接受她的权柄。
原来他是真的看透了一切。
拓跋燕回呼吸越来越急。
她抬起头,一步步走到主位前。
那把象征主家的椅子静静摆在那里。
清国公离开的时候,特意把它扶得端端正正。
像是在无声告诉所有人——
“下一个坐上去的人,会改变大都。”
拓跋燕回站在那椅子前,凝视着它。
眼底的情绪纠缠、翻滚、沉浮。
尊贵。
权势。
恐惧。
不安。
野心。
还有……某种隐秘到不能言说的激动。
她轻轻伸出手。
手指悬在椅背一寸之上。
迟迟未落下。
良久。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终于……指尖落下。
触碰到那冰冷又显得沉重的木纹。
一瞬间……
一种从未有过的震动,沿着她指尖窜上手臂,直冲心底。
她闭上眼。
压低声音。
轻轻说出一句话:
“萧宁……你到底想把我推到哪里去?”
她睁开眼。
火光映着她的瞳。
瞳中的光……比烛火还亮。
“不过……”
她嘴角轻轻扬起。
“既然你把棋盘铺好了……”
“那我拓跋燕回——便要看看……你到底能把我,推到多高的位置。”
火焰“啪”地炸开。
像是回应她。
而她转过身,看向空荡的大门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