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冬宫完全被一种沉重肃穆的氛围所笼罩。
所有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低声交谈,为即将到来的盛大国葬做准备。
宫内的装饰也增添了许多黑白两色的绸缎和纱幔,往日里偶尔能听到的音乐声也彻底消失了。
这种环境对洛林三人来说,既是一种掩护,减少了被过多关注,但也着实有些无聊。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温暖的客房里。
这一天下午,洛林和唐吉诃德继续研究那张已经被反复推敲的伏尔格勒地图,珂尔薇则安静地翻阅着她的医学笔记。
珂尔薇为众人调配一些安神或预防风寒的柠檬茶,清雅的药香为房间增添了一丝别样的气息。
这天下午,窗外依旧飘着细雪,三人正享受着炉火带来的暖意,房门被轻轻敲响。
唐吉诃德起身,打开了门。
只见门外站着的是黛莉安公主和她的守护骑士霍华德。
黛莉安穿着一身剪裁合体但毫无装饰的黑色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带有黑色薄纱的小礼帽,连脸上都罩着一层黑纱,这身打扮显然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国葬。
她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摘下面纱,露出一张被闷得微微发红的小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终于能透口气了!这面纱戴着又闷又看不清,难受死了!”
霍华德骑士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影子,尽职地守护在公主身边。
“快过来烤烤火,公主殿下。”
珂尔薇微笑着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自己刚调配好的薄荷茶。“喝点热的,驱驱寒。”
黛莉安毫不客气地接过,捧在手里暖了暖,然后小口喝了起来,眼睛一亮:“嗯!珂尔薇姐姐,你泡的茶真好喝!”
洛林也放下手中的地图,笑着看向她:“怎么,公主殿下这是被憋坏了?”
“何止是憋坏了!”
黛莉安放下茶杯,开始绘声绘色地控诉起来。
“你们不知道,外面简直闷死人了!每个人走路都像怕踩死蚂蚁一样,说话声音低得跟蚊子叫似的!我刚才过来,想跟一个看起来挺面善的女官打个招呼,结果她只是对我行了个礼,眼神都不敢多抬一下,就匆匆走掉了,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黛莉安扯了扯自己黑色的裙摆。
“还有这身衣服!黑色!全是黑色!我都快不认识别的颜色了!母亲说这是规矩,要哀悼……所有人都这么死气沉沉的,真没意思!”
珂尔薇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表达哀思有很多种方式,穿黑色是葬礼的传统,也是一种尊重。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黛莉安点了点头。
“你们说,是不是叶塞尼亚人因为在这公冷的地方待太久了,所以性格也变得跟这里的天气一样,又冷又压抑啊?我感觉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冻成冰雕了!”
洛林被她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但心中也不无认同。
北地的严酷环境,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这里人民坚韧而内敛的性格。
他说道:“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不一样。叶塞尼亚人就像他们生活环境中的冰雪一样,冰冷而严酷。”
几人就这样围坐在炉火边,喝着热茶,从叶塞尼亚的气候聊到风俗,从压抑的宫廷氛围聊到那晚惊艳的冰上芭蕾,暂时将外界的纷扰和任务抛在了脑后。
炉火旁的闲聊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闷,黛莉安公主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然而,这份短暂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这次进来的是一位神情肃穆、同样身着黑色衣裙的年长女官。
她先是向屋内的众人行了一礼,然后对黛莉安恭敬的说道:
“公主殿下,时间到了。您该前往圣大教堂,为皇太后陛下守灵了。塔利娜公主殿下和叶卡捷琳娜女大公已经先行过去了。”
听到这话,黛莉安脸上明媚的笑容瞬间黯淡了下去。
黛莉安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重新戴上了那顶带着黑纱的礼帽,薄纱落下,再次遮掩了她年轻鲜活的面容。
“好吧……”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带着浓浓的失落,“那我先走了,洛林,珂尔薇姐姐,唐吉诃德少校。回头再见吧。”
她像一只被装回笼子的小鸟,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那位表情刻板的女官向门口走去。
守护骑士霍华德默默地向洛林等人颔首示意,随即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般,紧跟在她身后离开了。
房门轻轻关上,房间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好了。”
洛林收敛心神,语气重新变得沉稳。
“我们也该准备一下了。” 他看向珂尔薇和唐吉诃德。“明天,就是医学研讨会。”
就在三人积极准备着的同时。
在冬宫的另外一边。
康斯坦丁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壁炉的火光在他憔悴的脸上跳跃。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抱着酒瓶,而是出神地望着壁炉上方那幅巨大的全家福油画。
画中笑容温婉的卡列尼娜和天真烂漫的小娜塔莎。
这两天,他喝酒明显少了。
并非刻意节制,而是因为一种奇异的感觉萦绕心头,那个在植物园里,有着酷似妻子容颜和女儿发色的蓝发少女身影,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幻影,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
那份触感、那声关切的询问,真实得不似梦境。
“我究竟是醉得太厉害产生了幻觉……还是……”
他喃喃自语,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酒杯的边缘,眼中充满了迷。
然而,他如今只是个空有头衔的前任沙皇,被软禁在这华丽的牢笼里,没有权力,也没有可信的部下去追寻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打断了他的思绪。
尼古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悠闲地拎着两瓶上好的伏特加,脸上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亲爱的哥哥。”
尼古拉踱步进来,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串门。
“怎么最近两天都听不到你房间里的酒瓶声了?这可不像你啊。”
他将酒瓶放在桌上,目光锐利地扫过康斯坦丁相对清醒的面容,笑道:“不得不说,你不那么颓废的样子,看起来倒是顺眼多了。”
康斯坦丁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弟弟。
酒精带来的麻木稍稍褪去后,痛苦反而更加清晰,但也让他的思维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尼古拉……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好像……看到卡列尼娜了。不,不对……又好像是长大了的娜塔莎……”
他语无伦次,双手比划着:“就在两天前,我喝醉了,在植物园里有一个女孩,她她的脸和卡列尼娜那么像,头发却是娜塔莎一样的冰蓝色。她跟我说话,我还抱住了她……天呐!尼古拉,你告诉我,那到底是梦,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
他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和一丝卑微的祈求,迫切地希望从自己这位精明强干的弟弟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哪怕只是嘲讽,也能让他从这折磨人的不确定性中解脱出来。
尼古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他慢慢走到康斯坦丁面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拿起一个酒杯,缓缓斟满了琥珀色的液体,递到康斯坦丁面前。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声音低沉:
“哥哥,重要的不是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他俯下身,直视着康斯坦丁混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重要的是……你想不想,再见到她?”
康斯坦丁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死死盯着尼古拉那带着意味深长笑容的脸。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动作太快而踉跄了一下,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尼古拉的军装领口,声音因极致的激动和不敢置信而嘶哑:
“你……你说什么?!尼古拉!你再说一遍!你是说那是真的不是我喝醉了之后的幻想?!!”
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八年来根植于心的绝望和此刻燃起的疯狂希望激烈碰撞,让他状若癫狂。
尼古拉被他抓得领口紧绷,却并未反抗,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语气试图安抚对方失控的情绪:
“哥哥,冷静!不要激动!注意你的身体!”
他用力但不算粗暴地掰开了康斯坦丁紧握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扯乱的衣领,目光深沉地看着几乎要虚脱的哥哥。
“是的,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报,有极大的可能性,娜塔莎……我们的小公主,并没有死。”
尼古拉缓缓说道。
“但是,事情远比你想的复杂。”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她现在……并不认识你。她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而且,她现在正跟随着希斯顿帝国的使节团,就在这座冬宫里!”
“希斯顿?!”
康斯坦丁如遭重击。
“她怎么会和希斯顿人在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尼古拉看着哥哥这副样子,知道火候已到,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哥哥,这正是我带您回首都的原因!您难道还没看清吗?您,康斯坦丁·伊戈尔,才是叶塞尼亚名正言顺的沙皇!彼得罗夫不过是那四个老狐狸扶持起来的、一个只知道享乐的傀儡!他们害怕您,害怕您回来重掌大权,害怕您会清算他们,继续您当年未竟的改革!”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住康斯坦丁彷徨的双眼:“而现在,您的女儿,叶塞尼亚正统的公主,竟然流落敌国,甚至可能被希斯顿人利用!您难道就甘心这样看着吗?甘心让伊戈尔家族的血脉蒙尘,让帝国的未来断送在那些蠢货和外人手里吗?!”
尼古拉的话语如同最猛烈的清醒剂,混合着女儿可能还活着的惊天消息,狠狠冲击着康斯坦丁被酒精和悲伤麻痹了八年的神经和意志。
康斯坦丁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
女儿还活着的可能性像一道强光,刺破了他内心厚重的阴霾。
尼古拉的话语,更是将他个人的悲痛与帝国的命运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他看着尼古拉,眼神中不再是纯粹的颓废和痛苦,而是开始燃起一种复杂的、混杂着父爱、责任、仇恨和……一丝重新被点燃的火焰。
“娜塔莎……希斯顿……彼得罗夫……四大公……”
他喃喃自语,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告诉我,尼古拉,告诉我该怎么做?!”
尼古拉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满意笑容,拍了拍康斯坦丁的肩膀:
“哥哥,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需要你现在就去面对那些复杂的局面。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一切。”
“可是……尼古拉。”康斯坦丁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抖。“我能看看她吗?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让我确认那不是我的幻觉。”
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尼古拉故作沉吟,随即点了点头。
“可以。但是,只能远远地看。她现在身份是希斯顿使节团洛林亲王的私人医生,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我们绝不能打草惊蛇,否则可能会给她带来误会。”
“我明白!我明白!我只要看一眼,就一眼!”
康斯坦丁连忙保证,此刻的他,不像一个曾经睥睨天下的沙皇,更像一个渴望见到失散骨肉的普通父亲。
尼古拉带着康斯坦丁离开了他的房间,穿过几条守卫森严的走廊,来到了自己那间视野极佳的办公室。
他径直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从这里,可以俯瞰冬宫大部分的主体建筑、内部庭院以及一些客房区域的窗户。
“给。”
尼古拉将桌上那架高倍率的望远镜递给康斯坦丁,指向一个方向。
“看到那边那排挂着深红色窗帘的客房了吗?左边数第三个窗户,如果运气好,他们或许会在窗边活动。”
康斯坦丁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望远镜,迫不及待地将眼睛凑到镜片前,按照尼古拉的指引,焦急地搜寻着。
镜头缓缓移动,扫过冰冷的建筑外墙和积雪的窗台。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呼吸也为之窒!
在尼古拉所指的那个窗户后面,一个身影正站在窗边,正是那个他两天前在植物园里见过的蓝发少女!
珂尔薇。
此刻,在清晰的高倍望远镜下,她的面容更加真切地呈现在康斯坦丁眼前。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侧脸的轮廓……与他记忆中卡列尼娜的容貌高度重合!
而那一头如同极地冰晶般的蓝色长发,不正是伊戈尔皇室血脉最独特的象征吗?!
虽然发色比常见的冰蓝色更深邃一些,但在此刻被巨大惊喜和先入为主观念冲击的康斯坦丁看来,这无疑就是娜塔莎长大后应有的样子!
是她!真的是她!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
康斯坦丁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望远镜的镜筒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看着她抬手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看着她与房间内的某洛林交谈时侧脸的微笑……
“娜塔莎……我的小娜塔莎……你真的还活着……”
他哽咽着,喃喃自语,巨大的幸福和酸楚几乎要将他淹没。
尼古拉站在他身后,冷静地看着哥哥激动失态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看吧,哥哥,尽情地看吧。’
尼古拉在心中默念。
‘将她牢牢刻在你的心里。她就是你的‘娜塔莎’,是你必须为之振作、为之夺回一切的‘理由’。
至于她究竟是不是真的?那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