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中的火焰已然弱了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房间内的空气却因刚刚交换的沉重情报而依旧紧绷。
瓦莲京娜带来的关于“约顿海姆”、“风车”以及桑丘被捕的消息,像一块块寒冰,压在洛林的心头。
洛林率先从沉思中抬起头,他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伏尔格勒的灯火在严寒中显得稀疏而冷清。
他眉头微蹙,声音恢复了冷静:
“小夜莺,你的情报至关重要,它为我们撕开了叶塞尼亚阴谋的一角。你和你的同伴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奥利维亚元帅不会忘记。”
“但现在,我们必须立刻返回冬宫。我们是以参加国葬的名义入住冬宫的使节,深夜滞留外界过久,难免会引起怀疑。”
唐吉诃德少校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友桑丘的命运让他心如刀绞。
他从椅子上站起,沉声道:“嗯,殿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确实该早点回去。”
壁炉中的火焰已然弱了下去,房间里沉重的气氛却并未消散。
洛林的目光更多是落在眼前这个代号“夜莺”的少女,不过十五岁的年纪,身材娇小得可怜。
那头原本应该如火的红发,因缺乏打理而显得干枯凌乱,沾着灰尘。稚气未脱的脸上除了雀斑,还有冻伤的痕迹,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损的粗呢外套完全无法抵御伏尔格勒的严寒,整个人缩在那里,像一只在暴风雪中侥幸存活却伤痕累累的小鸟。
洛林想起之前在街上“偶遇”她时的样子——衣衫褴褛,小脸脏兮兮的,混在涌入城市的灾民中,几乎难以辨认。
如果不是自己当时给了她几枚银币,恐怕她连混进医学研讨会会场都做不到,更别提完成这次至关重要的接头。
一个与组织失联的年轻女孩,在敌国首都、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独自坚持了这么久,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珂尔薇也看着瓦莲京娜,她比瓦莲京娜年长两岁,此刻完全将她当成了需要保护的妹妹。
她轻轻走到瓦莲京娜身边,用手帕温柔地擦去少女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低声对洛林说道:
“洛林,不能让小夜莺再回到街上去了。外面的情况您也看到了,叶塞尼亚帝国冬天这么冷?,城里有那么多饥寒交迫的流民,治安混乱……她一个人太危险了。”
洛林点了点头,他完全同意珂尔薇的看法。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唐吉诃德和珂尔薇:“你说得对,珂尔薇。我们必须把她带走。但是……”
他语气转为严肃。
“如何在不引起叶塞尼亚宪兵的注意的情况下,将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女孩带入冬宫使节团驻地,这是个难题。”
唐吉诃德抱着臂膀,粗声道:“冬宫进出核查严格,多一个人,尤其是生面孔,很难瞒过那些鹰犬的眼睛。”
珂尔薇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立刻提出建议:“或许……可以让她伪装成我的助手?或者说,是我在伏尔格勒临时雇佣的、帮忙处理药材和器械的本地学徒?使节团成员,尤其是随行医生,带一两个本地仆役协助工作,并不算太引人注目。我们就说是从流民中挑出来的、手脚麻利的孩子,给她一口饭吃。”
洛林思考着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风险依然存在,但……确实可行。”
他看向瓦莲京娜,语气放缓:“小夜莺,你愿意跟我们回冬宫吗?虽然那里同样是龙潭虎穴,但至少能让你有个温暖的住处,吃饱饭,暂时脱离街头的危险。你需要扮演一个新的角色,能做到吗?”
瓦莲京娜抬起头,翠绿色的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感激。
她用力点头,声音虽然微弱却无比坚定:“我愿意!亲王殿下,珂尔薇姐姐……谢谢你们!我什么都能做,打扫、整理、传递东西……我10岁的时候就加入了希斯顿的特工训练营,学过怎么扮演不同的人!”
洛林点了点头。
“好。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准备。珂尔薇,你帮她简单整理一下,找件合身些的衣服换上,不要太扎眼。”
他最后决断道:“我们就按照珂尔薇医生的方案,将小夜莺作为你的临时学徒带进去。记住,从现在起,你只是珂尔薇医生从街上捡回来的助手。”
“嗯。”
洛林做出决定之后,珂尔薇拉着还有些局促的瓦莲京娜,走进了套房的独立浴室。
门关上后,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
这期间,洛林和唐吉诃德坐在壁炉旁,听着浴室里隐约传来的水声,以及偶尔夹杂着的一两声属于少女嬉戏打闹的笑声。
两个男人在外间安静地等待着。
洛林则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叶塞尼亚官方报纸,目光扫过上面关于国葬筹备和歌颂沙皇的官样文章,心思却飘向了别处。
听到浴室里传来的细微嬉闹声,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唐吉诃德望过来的目光。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洛林随即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回报纸。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的门开了。
珂尔薇先走了出来,美丽的蓝发垂在身后。她依旧穿着那身洁白医者长裙,神情温婉。
随后,她将身后的瓦莲京娜引了出来。焕然一新的“小夜莺”仿佛变了个人。
她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叶塞尼亚传统冬季裙装,厚实的深蓝色羊毛布料上绣着简单的花纹,整洁而合身。
那头原本如同枯草般杂乱蓬松的火红头发,此刻被仔细地梳洗过,恢复了丝绸般的光泽。
珂尔薇让她坐在温暖的壁炉旁,用一把木梳,耐心而轻柔地将她的长发梳理通顺,然后灵巧地编成了两根精致的麻花辫,垂在她的肩头。
额前细碎的刘海下,那双翠绿色的猫眼因为洗去污垢而显得更加明亮,带着一丝沐浴后的水汽。
此刻的瓦莲京娜,看上去不再是一个流浪街头的野孩子,更像是一个普通叶塞尼亚小镇姑娘。
洛林放下报纸,打量着眼前改头换面的瓦莲京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唐吉诃德也微微颔首,显然对珂尔薇的“改造”成果很满意。
壁炉里的火焰发出柔和的噼啪声,温暖的光晕笼罩着房间。
珂尔薇细心地为瓦莲京娜整理着辫梢,洛林和唐吉诃德低声交谈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仿佛只是寻常旅人在休憩。
这一刻,紧张的情报工作和冰冷的政治阴谋似乎暂时远去,只剩下这短暂而珍贵的宁静与温馨。
然而,宁静总是短暂的。
洛林看了一眼窗外愈发深沉的夜色,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礼服外套。
“嗯。”他打破了这惬意的氛围。“就这样吧。我们该回冬宫了。”
“好。”
四人悄然离开温暖的套房,踏入酒店走廊那略显昏暗的光线下。
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洛林和唐吉诃德在前,珂尔薇和瓦莲京娜跟在稍后,自然地向着楼梯口走去。
然而,就在走廊的拐角处,迎面撞见了几名叶塞尼亚军人。
他们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深蓝色的军大衣上带着室外的寒气,皮靴踏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瞬间,洛林这边四人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唐吉诃德的肌肉瞬间绷紧,手看似随意地垂到了腰侧附近。而瓦莲京娜更是小脸煞白,翠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双方的距离在迅速拉近。
万幸的是,这群军人似乎有更要紧的任务在身,他们的目光虽然锐利地扫过洛林等人,但并未停留,径直与他们擦肩而过,仿佛他们只是几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沉重的脚步声毫不停留地朝着走廊深处而去。
“……!”
直到那群军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洛林才几不可闻地舒出一口气。
唐吉诃德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珂尔薇也松开了暗中握紧的手。瓦莲京娜更是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全靠珂尔薇扶着。
“虚惊一场……” 唐吉诃德开玩笑似的说道。“殿下,我觉得我们还是太紧张了,自然一点更好。”
洛林点了点头,但眉头却微微蹙起。
就在刚才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与其中一名军人有过极短暂的对视。
那人身材异常高大健壮,即使穿着厚重大衣也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力量。
那个人的面庞如同冻土般坚毅冷硬,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戴着一个黑色的皮质眼罩,遮住了左眼——一个明显的独眼龙。
当时那只仅存的右眼,在掠过洛林时,似乎出于对陌生面孔本能的好奇,停留了那么一刹那。
那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久经沙场的审视,似乎是本能的注意到了洛林,但是那人似乎是有别的事情,因为过多的停留,匆匆就走了。
“独眼……” 洛林在心中默念,将这个特征记了下来。
“走吧。”
洛林压下心中的疑虑,不再耽搁,低声催促道。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尽快返回冬宫才是首要任务。
四人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开了艾思雅酒店,重新融入伏尔格勒寒冷的夜色之中。
洛林几人走后,艾思雅酒店最高层最尊贵的套房内。
与洛林他们方才所在的套房不同,这间套房的奢华程度更甚,厚重的苏丹地毯,鎏金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雪茄和陈年干邑的醇厚气息。
四位权倾朝野的大公——尤苏波夫、谢列梅捷夫、纳雷什金、费奥多罗夫,正围坐在一起,气氛却并非闲适。
门被轻轻敲响,在得到允许后,那个方才与洛林擦肩而过的独眼军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命令身后的几名军官在外面等待,随后脱下军帽,夹在腋下,仅存的右眼锐利地扫过在场的四位大公,随即微微躬身行礼。
“各位大公阁下,波将金前来报道,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面容一样冷硬。
尤苏波夫大公,脸上堆起亲和的笑容,示意波将金坐下。
“波将金将军,不必多礼。请坐。我们请你来,是想和你谈谈……帝国的未来,以及你个人的前程。”
波将金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独眼之中闪过一丝警惕。
他深知这四位大公与摄政王尼古拉之间的日益尖锐的矛盾,他们的召见,绝不可能是闲谈。
谢列梅捷夫接过话头,语气显得语重心长:“将军,你是帝国军队的栋梁,青年禁卫军更是首都安危所系。想必你也清楚,最近有些人……心思活络,总想着破坏现有的秩序,甚至妄图颠覆彼得罗夫沙皇陛下的合法统治。”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矛头直指尼古拉及其代表的“复辟党”。
纳雷什金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慢悠悠地说:“尼古拉大公将他那位在修道院里待了八年的哥哥接回来,用意再明显不过。康斯坦丁……哼,一个早已心死的修士,难道会比我们伟大的彼得罗夫沙皇更能领导帝国?他若复位,帝国必将陷入动荡!”
费奥多罗夫大公最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致命的诱惑:“波将金将军,我们知道你对帝国,对……叶卡捷琳娜女大公殿下的忠诚。”
波将金的独眼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坚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感。
他对叶卡捷琳娜女大公那份深藏心底、几乎不敢表露的爱慕,是他内心最柔软也最隐秘的角落。
尤苏波夫捕捉到了他这一细微的变化,立刻趁热打铁:“我们四人,作为帝国基石,坚决拥护彼得罗夫沙皇陛下。我们需要像你这样忠诚且有能力的中坚将领,来维持首都的稳定,挫败任何不轨图谋。只要现有的秩序得以维持,沙皇陛下安然无恙……”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话语如同毒蛇吐信。
“待事成之后,我们四人必当联名,向沙皇陛下恳求,为你……和叶卡捷琳娜女大公殿下,赐婚。”
波将金听到这话之后,仅存的右眼猛地睁大,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迎娶叶卡捷琳娜,这是他梦中都不敢奢望的场景!
四位大公紧紧盯着波将金,等待着他的反应。他们精准地抓住了他的软肋——对叶卡捷琳娜无法言说的爱意。
需要的代价则是:不需要波将金立刻表态反对尼古拉,他们只需要他在关键时刻,保持“中立”,或者,在必要时,让青年学生禁卫军站在他们这一边。
波将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四位大公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沉默地观察着波将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波将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雪茄的苦涩和野心的灼热。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内心的激荡而略显僵硬,但随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
他挺直了那副如同北极熊般健壮的身躯,将手中的军帽重新戴好,整理了一下衣领。
然后,他抬起仅存的右眼,目光依次扫过尤苏波夫、谢列梅捷夫、纳雷什金、费奥多罗夫。那眼神中,之前的挣扎与复杂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注之后的、孤注一掷的冰冷与坚定。
他抬起右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极其标准的叶塞尼亚帝国军礼,动作干净利落。
“承蒙各位大公阁下看重。我波将金,以及首都青年学生禁卫军,必将恪尽职守,扞卫沙皇彼得罗夫陛下的正统,维护帝国现有的秩序与稳定。愿为诸位阁下效劳。”
他还是选择接下了这份带着剧毒的礼物,也将自己的命运与这四位大公捆绑在了一起。
尤苏波夫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其他三位大公也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很好,波将金将军,帝国不会忘记你的忠诚。”
尤苏波夫站起身,亲自为他倒了一杯伏特加。
“让我们……为了沙皇,为了帝国。”
波将金接过酒杯,与四位大公虚碰一下,然后将那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