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难舍难分的悲痛诀别,迟珥等人的离去平静得恰似一场寻常外出。
马车当中的人连露面都不曾。
三匹骏马护着两辆马车左拐上更为宽广的官道,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了矮丘高陵后面。
队伍前段躁乱了一小阵,然后重归平静。
胡连瑛去了宋大飞一家四口的地儿。作为同龄姑娘,宋小玲平时便对这个身世凄苦的少女多有同情和关照。
如今又恢复孑然一身,宋小玲事先就将人喊到了自己身边。同赵采文一起,三个姑娘相互作伴儿。
远离城池,走走停停,从天明走到火把高打。路面未完全化开的残雪又结了冻,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跟行的人精疲力竭几欲昏厥之际,一日的赶路终于终了。
“就地过夜,按各自小队轮流巡逻和进林子。”
打马沿着队伍从前往后,马哐哐高声叮嘱。
这是同行第一日,他不得不亲自督促。
“可算是能歇息了,这还是平生头一回拼死拼活地赶路。”
“看看路上的尸骨吧,咱们起码还有命在。若是真落在伪善的梅澈和嗜杀好战的石炳檀手里,或者被这些眼冒绿光的流民逮住,那才叫生不如死。”
“说的也是。”
只是一日,他们的所见所闻已足够震撼。
自打灾害降临,梅澈亦是没管过老百姓死活。老的一律拉出城丢山里自生自灭,或饿或病的,气儿还喘着呢,恶吏暴卒就等不及处理尸体了。
因此,活着的人并没有遭多大的罪,不过是三五日喝几口稀粥菜汤罢了。
若不是朝廷强征兵丁,城中皂吏彻底暴戾失了人性,他们真不想背井离乡。
即使各州兵祸不断,流民成灾。
阖州城大概是回不去了,眼下他们的身家性命都要靠这帮子好汉护佑,就算是累个半死也得咬牙坚持。
实打实走了一日的路,听到汉子的吆喝,遍体鳞伤的随行百姓们当即躺到地上大口喘粗气儿。
累出的汗被风雪一吹,凉意渗透骨髓,将带出来的所有能穿能戴的东西一股脑往身上套着。稍微缓过气儿,便又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找柴生火。
在这寒冬腊月的山里,有口热汤暖身可比什么东西都有用。
“盯着点儿后面,还有不死心的。”
绕了一大圈,马哐哐找到忙着搭窝棚的瘦猴儿。
又得露宿在荒郊野岭,周围山上动静不断,火光明明灭灭,显然是有大批人藏身在此处。
“流民不足为虑,倒是有人要大祸临头喽。”
举着石头一下下钉着木桩,撅着屁股,瘦猴儿头也懒得回。只是情绪高涨,颇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两队火气正旺的人马碰到一起,总是要分出个高低上下的。不然以后谁听谁的?
马哐哐依旧冷面,语气是毫不在意,“将军马上就要醒了,打不起来的。”
打就打吧,他也想看看,楚禾如何应对。
毕竟齐家发生的事他只是听闻,还是一个结果,至于过程,连瘦猴儿都不知。
“咦~或许吧。”刨土刨得更欢,瘦猴儿不置可否。
却乐见其成。
挂着鼻涕,大部分人提心吊胆地摸黑在只剩树桩的林子里搜寻。即使已足够小心着不发出声响,但人太多,一时间,山林嘈杂喧沸。
马车围聚成圈,挡风又方便,楚禾一行人就团坐在空地正中央的火堆旁。
“吃饱喝足,一会儿干活!”
端着粥盆儿,陶三之一勺一勺分食,压着嗓子挨个儿通知。
小心将滴在地上的几粒碎米粘起送进嘴里,陆宽了然,吸着鼻涕询问,“他们要行动了?”
“憋了两天,应当就是今晚入夜后了。方才就看见董宏发和那武幺眉来眼去的,肯定在商议着怎么阴人呢。”
巡逻结束,任保成扛着大刀弯腰跳回自家营地。听到陆宽的话,顺着车缝偷偷朝外窥探着,哼声答道。
他早就瞧那姓董的不顺眼了,仗着有些身手就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对阿禾姑娘的敌意更是莫名其妙,简直欠揍。
粥也不喝了,陆小广脚一蹬站起,恶狠狠挥拳,“就怕他们不来呢,刀早就磨好了!”
然后被自家娘一个爆栗子打回。
可把覃安奇看乐了,凑在陶楚杰身边偷笑不停,鞋面燎了火也不自知。
众人肚子里也是累满了气,三两口填了腹,已然摸着武器,摩拳擦掌。
大伙儿战意激昂,陶三之心有欣慰。悄然坐回,“阿禾,咱们如何应对?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此言出,数双眼睛直凌凌同投一处。
端着夹得冒尖儿的饭盆,楚禾吃得极为认真。直到三个碗那么大的木盆滴米不剩,楚禾才将脸从中拔了出来,转头看向火光密集处,“朱治还没醒吧?”
“嗯,不过翟老说快了。差不多明早吧,不然黑熊精不会这么急。”
还是任保成,掐着声音回道,目含期待。
“既然惹上门来了,岂有不应的道理。不必留情,死了算我的。”袖子抹嘴,还浅浅打了个饱嗝。
目光凛凛,楚禾说得却漫不经心。
“啊?杀?……真要他们的命啊?”宋大飞不小心咬到了自个儿舌头。
城南那一战,宋大飞知道对方这些人都是铮铮热血男儿。宋大飞原以为是给点教训打回去就行,没成想竟是直接杀人。
楚禾一语出,人群不免语塞。
陆宽等人或担忧却不敢多言,或心里十分赞同,抑或无脑听命行事。
唯有郭相言和陶三之尚有理智,急忙相劝,“阿禾,此时不宜生乱。不说附近虎视眈眈的流民,就是咱们队伍里也有不少另存心思之人,一旦乱起来,则是腹背受敌。”
“是啊,没有朱治坐镇,闹起来,最后吃亏的可是咱们,哎呦!”
陶三之急了,围着楚禾圈圈绕,苦苦相劝。只是话还没说完,脑袋上突然有痛感传来。
疑惑抬眼,却是举着木勺瞪眼的老母。
“娘……您老可别再添乱了……”陶三之要哭了。
“那又如何?是他们打过来的,我们是反击防卫。理亏的又不是咱们,以多欺少是吗?我还真就不怕!”
筷子重重落上碗口,安静多时的陶雅雯直接出声反驳,眼中火光熊熊。
“我支持雅雯。”冷不丁的,宋梦也出声喊道。
“我也是!”一手扒开挡住火光和热气的男人,徐翠珍硬声附和,“唯有拳头硬才是道理!既然他们不服,那就给他们打趴,打服!”
“就是!不见血,还以为咱们好欺负呢!”
“你也跟着孩子瞎胡闹……”
就这样,男人女人,老一派和年轻人蚊子嗡嗡般吵了起来。
而在一片吵闹中,火堆一旁,也是靠近马车处,亦是有窃窃低语。
“梅澈……当真是伪君子吗?”
“城中事实早已说明了这一切,梅澈不是好人。采文你问这个作甚?”
“没……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听到回答,赵采文肩头瞬时垮下。欲盖弥彰地用力摇头,勉强打起笑来,想让神色愈发担忧的少年宽心。
目光扫到依偎在一起的男女,像是被火星子溅到,卫灵慌忙转头,手上不停动作。
“师傅,你是不是没吃饱?”
看着不停扒拉空碗的卫灵,陶雅宸不解后又恍然。扯着嗓子大叫,“奶,还有剩饭吗?我师傅饿得啃木碗了!”
这一嚎叫,让争吵不休的大人们立时熄了火,忍俊不禁。
然而下一刻笑容僵死在了脸上。
“我说了,但凡敢惹上门者,杀。”
笑声将要逸出喉咙的前一刻,一片安静中,楚禾重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