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湾村村口的防疫卡口，寒风裹着黄土在路面上打旋，卷起的沙粒扑在人脸上，又冷又疼。刚换班的几个值班人员缩着脖子靠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搪瓷缸里的热粥还冒着白气，还没等凑到嘴边，东子的身影就踩着尘土冲了过来。他是村里的书记，平时总把中山装的扣子扣到最上面，端着点官架子，此刻脸绷得像寒冬里冻硬的铁板，隔着十来米就扯着嗓子喊，唾沫星子混着风飘过来：“你们几个干嘛吃的？！”
值班的人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搪瓷缸“当啷”撞在棚子的铁架上，热粥溅出几滴，落在冻硬的地上，瞬间就没了热气。东子几步冲到卡口的铁护栏前，指着地上还没被风吹散的车轮印，声音比这寒风还冷：“昨晚我走的时候，是不是跟你们说的明明白白的？不管是谁，不管拉的是啥玩意儿，一律不准放行，不准进出！啊？这是上面连夜下的封村规定，你们耳朵是聋了还是塞了棉花？”
他的目光像扫雷似的掠过几个人，最后死死钉在新宇身上——新宇是这卡口的负责人，是村防疫防控的负责人，此刻正攥着胸前的工作牌，指节捏得发白。东子的火气更盛，声音拔高了八度：“怎么就能把车放走呢？啊？谁给你们的胆子啊？我的话你们是一点都不听是吧？真出了事儿，我看你们谁能担得起！甭想想着往后缩，逃避责任，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书记？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刮走了是吧？”
新宇把头埋得更低，下巴快抵到胸口。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东子这火来得蹊跷——昨晚放车的时候东子还在睡觉，怎么一大早就知道了这个事，指定是有人给东子递了话。他更清楚，那车是岳父二懒亲自放的，二懒拉着护栏说“有事我顶着”的样子还在眼前晃。可这话不能说，说了二懒这个老干部要受处分，自己这刚捂热的岗位也保不住。他咬着后槽牙不吭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反正车已经出村了，天大的事等查到头上再说，总不能把岳父卖了。
“新宇！你哑巴了？”东子见他不吱声，伸手推了他一把，新宇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背撞在护栏上，冰凉的铁条硌得生疼。东子接着骂：“你是这卡口的小头头，我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干的？车放走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新宇终于抬起头，声音闷得像堵在喉咙里，带着点委屈：“东子书记，昨晚情况特殊，那车是送县超市的蔬菜，全县老百姓等着吃呢，总不能让菜烂在车里……”
“特殊？什么特殊能大过防疫规定？”东子猛地跺了下脚，地上的黄土溅起一层，“我看你是不想干了！等着，这事儿我非得往镇上报不可，让上面看看你们是怎么执行规定的！”说完，他气冲冲地转身，中山装的下摆被风吹得晃了晃，土路上留下一串重重的脚印，每一步都像在发泄火气。值班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敢吭声，棚子里的热粥，早就凉透了。
再早一点，县城惠民超市的后门口，几辆绿色的运菜车刚停稳。司机老张跳下车，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僵硬——从葫芦湾到县城，开了一个多小时，路上的风跟刀子似的。他看着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心里还松了口气：总算把菜送到了，能拿到运费给家里买东西了。可没等他开口，工作人员就递过来几张蓝色的隔离通知书，语气严肃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各位师傅，麻烦配合一下，现在需要对你们进行隔离观察，车辆和蔬菜也要做全面消杀，不能直接卸车。”
“隔离？”老张愣住了，手里的卸车单“啪嗒”掉在地上，单子上的墨迹还没干，“我们没去过东山啊，就是从葫芦湾拉的菜，路上连服务区都没停过，为啥要隔离？”
“这是上面的通知，所有从封控区域出来的车辆和人员，都要按规定隔离检查，跟去没去过东山没关系。”工作人员说着，递过来新的N95口罩和消毒凝胶，“你们先跟我们去隔离点，放心，蔬菜我们会安排专门的人消杀后卸车，不会耽误超市供应的。”
老张没办法，只能掏出手机给秀秀打电话。秀秀刚在蔬菜基地安排完下一批青菜的采摘，手里还攥着把沾着露水的剪刀，接到电话时，剪刀“哐当”掉在菜地里，溅起几点泥土。她慌得声音都发颤，赶紧拨通许前进的电话：“前进书记，不好了！送菜的师傅们被隔离了，超市那边说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卸菜，这可咋整啊？菜在车里闷久了会坏的！”
许前进刚和香玲在灶房煮了锅玉米粥，粥香飘满了屋子，还没来得及端上桌，听秀秀这么说，他皱了皱眉，却没慌——这么多年在村里办事，急事儿见得多了，慌解决不了问题。他对着电话沉声道：“秀秀，你先别急，师傅们隔离是规定，咱们得配合，不能给防疫添乱。你现在就给超市找负责人联系，跟他商量，让他们派自己的人、自己的车，去把咱们的菜拉过来——菜不能放，放久了就蔫了，老百姓就吃不上新鲜的了。”
“那要是超市不愿意呢？他们要是嫌麻烦，不肯派车咋办？”秀秀的声音更急了，基地里还有几十号乡亲等着这笔菜款营生呢。
“要是不愿意，就让他们再想别的办法，比如协调防疫部门的消杀车，先把菜彻底消杀一遍，再转运到超市。”许前进顿了顿，语气里带着股稳劲，像定海神针，“实在不行，咱们的菜就暂时缓一缓，反正车裹着保温膜，比放在地里还能多放两天，不容易坏。你跟师傅们说，让他们安心隔离，隔离期间的费用、误工补贴，合作社和基地一起承担，绝对不让他们吃亏。”
秀秀听着许前进的话，心里的慌劲像被风吹散似的，慢慢沉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点感激：“知道了，前进书记，目前也只能这样了。谢谢你啊，大半夜的把你们吵醒，好歹咱们运出去的菜没被拦在卡口，总算是到了县城。”
电话那头，香玲正端着粥锅过来，听见这话，凑到听筒边轻声说：“秀秀啊，别跟我们客气，这都是应该的。你想啊，要是那几车菜真被拦在村里，放个两三天肯定烂透了，到时候不光基地损失大，乡亲们这大半年的辛苦也白忙活了。现在这样，至少菜还新鲜着，总能想办法送进超市。”
“是啊，香玲姑说得对，还是你们考虑得周到。”秀秀刚要挂电话，口袋里的手机又“嗡嗡”响了起来，她掏出来一看，屏幕上“东子”两个字跳得刺眼，心里“咯噔”一下——东子这时候打电话，指定没好事。她赶紧对着听筒说：“前进书记，不好了，东子书记给我打电话了，我……我先接一下，有情况我再跟你说！”
许前进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他放下手机，端起桌上的玉米粥，却没胃口喝——粥还是热的，可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东子刚在卡口发了火，现在又找秀秀，十有八九是冲着放车的事来的，怕是要把火气撒在秀秀身上，甚至要追究基地的责任。他看向香菱，语气沉了下来：“东子这是要揪着放车的事不放了，秀秀一个姑娘家，怕是要受委屈，咱们得盯着点，不能让他把火撒在基地和秀秀身上。”
香玲点了点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递给他——外套是去年冬天买的，有点旧了，却洗得干净。“你要是不放心，就去村里办公室看看，说不定东子一会儿还要找你。我把粥热在灶上，你回来就能喝，别凉了伤胃。”
许前进接过外套，往身上一披，快步往门外走。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二懒从村口那边过来，二懒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带着点愁容，手里还攥着个没拉上拉链的帆布包。二懒看见许前进，脚步加快了些，走到他跟前，声音压得低，怕被路过的人听见：“前进，东子刚才在卡口发了好大的火，还追问是谁放的车，新宇没说我，可东子那眼神，像是不打算罢休，你说这可咋整？”
许前进拍了拍二懒的肩膀，二懒的肩膀有点僵，许前进的语气却很稳：“二懒叔，你别慌。放车是我让你去的，当时我就说‘有事我担着’，要担责也是我担，跟你和新宇没关系。东子要是真找过来，我来跟他说，不用你们出面。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超市那边把菜卸了，别耽误了老百姓吃菜，至于其他的，咱们慢慢跟他掰扯。”
二懒听着许前进的话，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眉头也舒展了些。他点了点头，跟着许前进往村里办公室走——两人的脚步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他们都清楚，东子这通火，恐怕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麻烦，还得一件一件扛过去。
而此刻的秀秀，正站在蔬菜基地的田埂上，手里攥着响个不停的手机，手心全是汗，连手机壳都被浸湿了。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东子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冲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火气，像炸雷似的：“秀秀！你们蔬菜基地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把菜车从卡口放出去的？不知道村里封了吗？现在司机被隔离了，上面要是查下来，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秀秀咬着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可尾音还是忍不住发颤：“东子书记，那车菜是要送县超市的，全县老百姓等着吃新鲜菜呢，总不能让菜坏在车里、烂在地里。而且放车的时候，我们也跟村里报备过……”
“报备？谁给你们的权力报备？”东子直接打断她，声音里满是不屑，“我看你们就是眼里没规定，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现在马上到村里办公室来，我要跟你好好说说这事，不把话说清楚，你们基地就别想再出车！”
秀秀挂了电话，看着田埂边绿油油的青菜——这些菜是乡亲们一棵棵种出来的，叶子上还沾着晨露，鲜灵得很。她心里又急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知道，现在不是委屈的时候，她得赶紧去村里，跟东子解释清楚，不能让基地的乡亲们跟着受牵连。她弯腰捡起掉在地里的剪刀，塞进围裙兜里，快步往村口走——阳光已经升得很高了，照在菜地里，一片绿油油的，可她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浸了水的棉花，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