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远这会儿可没闲着,他指挥着手下,忙不迭地把《南陵新约》那块碑文拓片给重新刷了金。
金光闪闪的,在初秋的日头下,晃得人眼都花了,跟要昭告天下似的。
旁边还新挂了两块牌匾,大的离谱,就跟生怕谁看不见似的——“十户联审核准名单”、“炭税返还实放台账”。
每一个字儿都透着股子“老子不藏着掖着,你们尽管看”的嚣张劲儿。
师爷在一旁搓着手,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小声嘀咕道:“大人呐,钦差大人还没到呢,您这般张扬,要是被说成结党示威,那可就……”话没说完,自己都缩了脖子,估计是想到了后果。
周文远呢,他才不搭理这些,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街头那些百姓自发张贴的“辨劣炭十法”的墙报。
那纸张虽然粗糙,字迹却清晰有力,一股子热气腾腾的烟火味儿直冲天际。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子坚定劲儿:“我们没造反,师爷。我们在补课,补朝廷漏掉的那堂民生课。”这话一出,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带着那么点儿不容置疑的霸气。
话音刚落,还没等周文远回过味儿来呢,远处官道上就卷起了一股子黄尘,驿马的蹄声像敲鼓似的,由远及近,眨眼就到了县衙门口。
那旗号迎风招展,“钦差行辕”四个大字儿,明晃晃地刺眼,仿佛带着一股子不祥的预兆。
周文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官服,迈步迎了上去。
可还没等他开口呢,打头那个番子,一个眼角带着刀疤的家伙,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头藏着的可不是善意。
他手一挥,嗓门儿尖得能刺破耳膜:“奉旨查案,闲杂人等,不得出入!给我封锁县学大门!”哎哟,这上来就是下马威,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真是把人往死里逼啊!
与此同时,离南陵城大约十里远的山脊上,陈皓正勒着马,他眯着眼睛,望向城头。
只见那城墙上空,果然如他所料,乌云压顶,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要把整个南陵都吞噬进去似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腥味儿。
他低声对身边的赵铁嘴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决绝:“老赵啊,该我们登场了。这次,咱们可不是递状子那么简单了。”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得像鹰隼,直直地盯着那远处的县城,语气沉重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咱们,是抬棺材来的!”
南陵县衙的大堂,此刻可真是比戏园子里的大戏还要热闹三分,只不过这出戏,没锣鼓喧天,只有一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
韩御史那张脸,嗯,怎么说呢,像是被三伏天的太阳烤过,又被数九寒天的风吹过,透着股子说不出的复杂。
他坐在正中,目光锐利得跟刀子似的,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官吏。
周文远呢,这会儿倒显得悠然自得,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他那眼底深处,藏着一团火,不烈,却灼人。
“周文远,你私设民审,煽动乡民,勾结书局妖言惑众,可有此事?”韩御史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官面上的威严,听在耳朵里,像块冰,冷冰冰地砸下来。
周文远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头带着几分不屑,几分嘲讽,他没直接回答,反倒将目光投向了站在韩御史身侧的那位工部技官。
这技官,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手里捧着一卷图纸,嘴巴撇得跟瓠子似的。
“回禀钦差大人,下官斗胆,敢问周大人一句!”那技官往前一步,声音尖细,带着一股子知识分子的傲慢,“这‘三通窑’图纸,闻所未闻,形制荒诞,结构更是异想天开,完全不合朝廷炉规!如此草率之物,周大人竟敢推广,岂非儿戏?”他这话一出,堂上顿时嗡嗡作响,那些个跟班的、看热闹的,都觉得周文远这回算是栽了。
毕竟,技术上的事儿,谁能比工部的大拿更懂呢?
可周文远呢,他才不吃这一套,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争辩,不反驳,只是轻轻拍了拍手。
门外立刻有两个衙役,吭哧吭哧地抬进来一口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瓮。
那瓮身古朴,透着一股子泥土的芬芳,却又显得异常沉重,仿佛里头装的不是凡物。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陶瓮上,心里头都犯嘀咕,这周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陶瓮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并非想象中的金银珠宝,而是三份看似寻常的材料。
周文远亲自上前,先取出一包灰烬,那灰烬颜色驳杂,带着一股子淡淡的土腥味儿,却又隐隐透着一股焦灼的苦涩。
“此乃北岭老窑灰,取自祖辈烧炭之地,每一粒都浸透了汗水与血泪。”周文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直击人心的力量。
接着,他又拈起一张油纸,那纸张虽然被岁月染上了些许陈旧的痕迹,但上面清晰可见的几个大字,却犹如烙印般鲜明——“此炭出自三通窑”。
纸上还带着一股子炭火熏烤过的独特味道,仿佛能让人瞬间置身于热浪滚滚的炭窑之中。
最后,他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已有些磨损,但那密密麻麻的墨迹,却像无数只眼睛,在无声地控诉着。
“这本,是王秀英等百余位南陵乡民联署的受害记录。上头记载的,皆是因劣炭之毒,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周文远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股子难以抑制的激愤,“工部技官大人,您觉得‘三通窑’形制荒诞,不合炉规,那么,敢不敢将这灰烬与我南陵新建洁净窑所产之物,当堂比对一番?”
他这话一出,如同平地惊雷,所有人都愣住了。
韩御史的眉毛也挑了挑,显然没想到周文远会来这么一出釜底抽薪。
那技官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比对?
如果真的一致,那岂不是亲手打了自己的脸?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砰”的一声,像是炸雷一般,县衙大门被猛地推开!
“你说图纸荒诞?我男人就是被你们认的‘正统窑’烧死的!”
一个妇人,身形消瘦,发髻凌乱,但那双眼睛却迸射出惊人的光芒,她高举着一份染血的医案,带着一股子鱼死网破的决绝,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正是王秀英!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字字泣血,震得整个大堂都在颤抖。
韩御史猛地一拍惊堂木,“肃静!来人,将此妇人带下去,暂时不得喧哗!”他虽然下令,可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住了王秀英手中那份医案,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南陵县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空气中带着草木的湿润和泥土的芬芳。
然而,县学门前的气氛,却比昨天的县衙大堂还要诡异、还要震撼。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呼喊口号,更没有激烈的争执。
数百名百姓,男女老少,衣着朴素,却人人神情肃穆,他们的脸上刻满了生活的沧桑,却又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们沉默地聚集着,犹如一条蜿蜒的长龙,从县学门口一直排到街角。
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块普普通通的青石板。
那石板打磨得并不精细,却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上面用炭笔或者墨汁,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大字——“我愿作证”。
字体或拙朴,或秀丽,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不可动摇的力量。
他们的步伐缓慢而坚定,不急不躁。
每走到《南陵新约》那块被刷上金粉的碑文前,他们就俯下身子,将手中的石板轻轻放下。
一块、两块、十块、百块……石板如浪潮般铺展开来,很快就将碑文前方的空地填满。
它们没有被随意丢弃,而是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字面朝上,仿佛在无声地向世人宣告着什么。
而石板的背面,则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他们各自的受害经历。
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有些写着“父因烧炭,咳血而亡”,有些写着“幼弟窑中遇难,骨灰不存”,有些则记录着“家中男丁皆入黑窑,妻离子散,家徒四壁”……每一块石板,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塾师,颤巍巍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列。
他双手捧着一个粗陶坛子,那坛子虽然朴素,却透着一股子古老的沧桑感。
坛子里装着的,正是柳婆婆托付而来的北岭老窑灰。
他抬头望向县学高高的飞檐,声音虽然带着岁月的沙哑,却字字铿锵,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响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此乃祖辈烧炭之土,今以此为誓——若官不听民,民便立碑自诉!”
这句话,像一声洪钟,在人们心中激荡。
没有激烈的言辞,却比任何口号都更具震慑力。
它昭示着,百姓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们不再等待施舍,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去争取那份最基本的公道。
县学高楼之上,韩御史一袭官服,凭栏远望。
他看着那一片片石板,密密麻麻地铺展在《南陵新约》碑前,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洒落在那些刻着“我愿作证”的石板上。
那一刻,他竟觉得,那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万千火种,在沉默中齐齐燃起,散发出微弱却不可熄灭的光芒。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子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那是一种无声的压迫,比任何言语的威胁都要来得更真实、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