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那片世代饱受炭税之苦的土地。
周二妞,那个柔弱却孤勇的乡塾女先生,此刻正站在荒凉的坟茔前。
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枯叶,也卷起她衣袍的下摆。
她手里拿着陈皓命人修订的《预征生死簿》,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刻在她心头。
“王小二,永乐二十一年,预征炭税五年,冻毙于家中,年十六……”她清亮的声音在风中回荡,逐一点名过去十年里,那些因断暖而冻毙者的姓名。
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硬生生地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她知道,此刻不是哭的时候。
“张大娘,永乐二十二年,预征炭税三年,因无炭取暖,病重而亡,年四十八……”
每念出一个名字,坟茔前的村民们,那些面黄肌瘦,饱经风霜的汉子婆娘们,便会发出阵阵压抑的低吼,他们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
“我儿子……我儿子去年就被预征了五年炭税啊!今年连山上的柴都不让砍!”一名老妇人突然一声惨叫,当场昏厥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掐着人中。
老妇人悠悠转醒,却只是放声大哭,那哭声凄厉而绝望,像一把利剑,生生剖开了村民们心底最深的伤疤。
“这哪里是征税!这分明是吃人!”
“退钱!把我们儿子的命还回来!”
“去县衙!我们去县衙讨个说法!”
群情激愤,愤怒的浪潮瞬间将这片荒坟淹没。
村民们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一个个红着眼睛,呼啦啦地便朝着县衙的方向涌去。
他们的脚步沉重而坚定,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人性最原始的抗争。
县衙前,周捕头再次奉命处置这群“闹事”的百姓。
他手里拿着拘票,脸色铁青,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这些日子,他心里一直压着事儿,那股子不安,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他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听着他们声嘶力竭的控诉,心里头跟刀割似的难受。
这……这真是百姓的错吗?
他的目光突然定格在人群中一个瘦弱的身影上。
那女子衣衫褴褛,脸上灰扑扑的,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为何如此熟悉?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发黄的香囊,那是他娘亲手缝给她的。
“二……二妹?”周捕头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千钧之力狠狠捶了一下。
那是他失踪多年的妹妹啊!
当年,她就是因为交不起那该死的预征税,被家里一狠心,卖入了窑子!
那一刻,周捕头只觉得天旋地转,手中的拘票,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他再也无法假装,再也无法忍受。
他颤抖着手,当着所有村民的面,“嘶啦”一声,将手里的拘票撕了个粉碎!
那纸屑,像雪花般,在风中飘散开来。
“我——”他猛地转身,在村民们震惊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县衙。
身后,是妹妹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哥——”
“着火了!县衙着火了!”
没过多久,县衙里便冒起了熊熊火光,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周捕头,这个曾经的执法者,此刻却像一个孤胆英雄,将所有预征名册,付之一炬!
那些沾满血泪的罪证,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却也像是在这片土地上,点燃了一线希望的火种。
当夜,大火熄灭后,县衙里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
周捕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张写着“周某不才,愿以一死,还天下公道”的辞官书,静静地躺在焦土上。
他背着年迈的母亲,在清冷的月光下,一步一步地,徒步北上京城。
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萧索,却也带着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绝。
他要去京城,他要去为那些被预征的冤魂,为他可怜的妹妹,求一个,哪怕是拼上性命,也要一个的……公道。
这一夜,京城内外,风雨欲来。
而远在京城的陈皓,还在静静等待着下一道消息,那双眼眸,深邃得如同夜空。
陈皓接过赵铁嘴递来的密信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昨夜的紧张仿佛还凝在空气里。
信纸很薄,字迹却沉重,述说着周捕头那一场玉石俱焚的“告别”。
当他看到“预征名册已尽数付之一炬”那一行字时,赵铁嘴原以为他会气得跳脚,毕竟辛辛苦苦找来的证据,说没就没了,那感觉简直比生吞一只苍蝇还难受。
可谁曾想,陈皓的嘴角竟然缓缓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畅快,甚至还有点……怎么说呢,像是那种,终于把烂疮挤干净了的轻松。
“好!好得很呐!”他拍了拍信纸,眼中闪烁着精光,看向一脸懵逼的赵铁嘴,慢悠悠地吐出了一句,带着几分玩味儿,又带着一股子看透世事的洒脱:“老赵啊,你得明白,没有账本的地方,才最容易长出新账。”
这话一出,赵铁嘴脑子转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心里暗赞一声,高明!
既然那些纸质的证据没了,那就让活生生的人来当证据呗!
陈皓这主意,简直是釜底抽薪,又别出心裁。
他不是要去查那些已被烧毁的旧账,而是要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记忆审判”!
“去,让人在都察院门前,搭个高台子,就叫它‘忆苦台’!”陈皓的声音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力道,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京城那冰冷的青石板里,“给我把所有被预征、被逼死的村民,他们的亲属,都请到京城来!每日一人上台,不用什么华丽辞藻,就一句一句,把他们亲身经历的苦难,给我讲出来,让整个京城的人,都听个真切!”
这消息就像一阵旋风,裹挟着百姓们心底的悲愤,迅速从京城传向南陵、东阳、西坪……那些被压榨得喘不过气的土地上,无数双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干涸的土地里,终于看到了希望的雨露。
他们不再犹豫,扶老携幼,有的牵着瘦马,有的背着简陋的行囊,朝着京城这个遥远的希望之地,一步一步地迈进。
那队伍,望不到头,像一条悲壮的长龙,带着一身的尘土和满心的冤屈。
就在这第一批难民,那疲惫却又充满期盼的身影,刚刚抵达京城郊外,还没来得及踏足这梦寐以求的繁华之地时,一辆看起来破旧不起眼,甚至车轮都带着泥浆的骡车,却悄无声息地拐进了工布后巷。
车门轻微一响,从里面下来一人,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上了锁的密封木匣,那木匣子不大,却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他鬼鬼祟祟地凑到守门小厮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谄媚又急切的劲儿:“马公公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京城工部那条后巷,素来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地方,常年堆着些废弃的木料,或是洒满了粗劣的煤渣,一股子混杂着潮湿与腐朽的气味儿,就那么盘旋在空气里,连天光都懒得眷顾。
今儿个,这地方倒是来了一辆瞧着灰扑扑的骡车,车轮上还沾着半干的泥浆,活像刚从哪个乡野泥沼里挣扎出来似的。
车门,带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缓缓地开了。
下来一人,佝偻着背,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把整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
我敢说,他那会儿的心情,肯定比这后巷的空气还沉闷。
他怀里紧紧抱着个木匣子,乌漆麻黑的,瞧着挺普通,可那小心翼翼的劲儿,生怕磕着碰着,简直比抱着亲儿子还宝贝。
这匣子不大,却像压着千斤重担,让他每走一步都带着股子难言的沉重。
“马公公要的东西,我带来了。”他凑到守门那打盹儿的小厮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谄媚又急切的劲儿,听着就让人觉得他像踩在刀尖上,随时都会破皮见血。
那双被帽檐遮住的眼睛,估摸着这会儿正像耗子见了猫似的,骨碌碌地转着吧。
很快,他被带进了一间偏僻的厢房。
马文昭,这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正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只玉扳指,那双三角眼,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格外阴鸷。
万富贵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一声,听着都替他疼。
他把那木匣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双手往前一推,嗓子里像堵了棉花,颤巍巍地开口:“小的愿戴罪立功,只求马公公高抬贵手,保住小的这条……这条贱命。”
我真觉得他这话里的“贱命”二字,简直是说到了他自己骨子里。
谁活得不容易呢?
可为了活,有时候就是得把尊严踩到泥里。
马文昭瞥了一眼那匣子,没急着打开,只是那玉扳指在指尖慢悠悠地转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磨着万富贵的心。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怎么看都像是刀尖上的一滴毒液,带着蚀骨的寒意:“你以为交出账本就能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阴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渣子,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你可知上面有多少人的名字?包括当今首辅!”
这话一出,万富贵整个身子都抖了抖,像一片被风吹干的落叶,随时都能碎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