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厌见那宋粲拿了父亲的大纛戚戚哀哀,心下饶是一个心疼。
却也恨毒了那京城宫中的官家。
心下骂了那官家:以一己之私,纵人作恶,无端害死了人家一个满门。
如今,却是个事到临头,又拿了面旗子晃了这宋粲点灯熬油。且是不曾想过,这宋家还剩下几两的膏脂供他消遣来?怎不见那朝中脑满肠肥之人来此坐镇守城,与敌来得一场血战?
说这皇帝也是个赖子!这坑人也不能就只这一家坑啊!也来个雨露均沾,风水轮流转。
让朝中那帮勾心斗角的来此穷山恶水,刮些个膏脂肥此地之土且也是个公道!
这话说的有点过分,倒是不知别人苦,莫劝他人善。
那京中大殿上人五人六的皇上,但凡朝中能使唤动一个人,也不至于信了那吕维之言,纵那恶人做大。
然,朝堂两党四派也是个乐见其成,热热闹闹的看了这场“清君侧”的闹剧。
反正也不关他们什么鸟事,便当做一个笑话看来。
怎的是个笑话?
又怎不是一个笑话?
哈,想君临天下?你也配!
君临天下,并不是你自己个私刻一个“天下一人”的印章就行了。况且,那破玩意除了盖在他的那些个书画上。盖其他地方?也的有人认。
“君临天下”虽只四字,也是需要条件的,而且条件很复杂。
首先,你得有君王的气魄。不过,光有气魄还不行,你还得有强臣坐镇。
如他那哥哥哲宗,除去少了后宫干政的羁绊,身边还得有“承天一柱,判断山河”、“器博以大,志刚而明”的章惇。有了前面敢的罪人替他挡刀的独相还不行,还得有独相身后“人人惴恐,不敢回心向善”的蔡卞。
然,吕维?何人也?那就是一个没根基,没团队,也没个人才能,只会喊口号的庸人一个!
指望他?还清君侧?还皇权归正?
就这小鱼小虾的,也能翻起风浪?我看你也是想瞎了心了。
况且,更加让他气迷心的,除了朝堂的两党四派,后宫还有一个蠢蠢欲动的皇嫂“太后”。
龟厌自是看不懂这纷纷扰扰的朝堂,暗流涌动的后宫。那尘烟缭绕污糟不堪的俗世,他倒是看都不想多看上一眼。
然,见这自家俗世的兄弟,拿了一件明显是别人要了他命去的物件,竟然能被感动的如此伤怀?这也是没谁了。心下也是个愤愤。
遂,拍腿起身,伸手将那宋粲手中的医帅纛旗扯了过来,在手中团成一团,愤愤了道:
“看它作甚?与我炼丹来!”
宋粲见此,慌忙双手抓了那纛旗,死死的不肯撒手,面上满满的乞色,含泪望了龟厌。
一时间,两人便是一站一跪,将那大纛展开。
却在此时,听那半空中一声呜咽如牛吼。便见旷野乱草如浪,层层叠叠的卷来,野草间,那些个石堆、佛塔如狂澜中礁石,递次露出狰狞。
狂风过,吹的人一个个须发皆乱,睁不的双眼。
那风来的无来由,却从天而降,将那医帅的大纛吹了一个迎风猎猎,飒飒的飘展开来。
龟厌回头,刚怒斥了一声“撒手!”
却迎面撞见宋粲那戚戚的眼光。
见那双眼赤红,泪目盈眶。眼神戚戚然满眼的不舍,淋淋间饶是几许的不甘。
见这眼神来,龟厌且是个看了堪堪摇头。然,那宋粲却回他一个眼神坚定。
倒是个两下无言,却将那心中之事,只这一个对望,便道了个尽也。
龟厌见宋粲眼神,心下饶是恨恨了道:饶是个狠毒也!偏偏拿这医帅的纛旗诓骗与他?
然,风过旗展,犹自飘荡。
昏昏然,见那麾下众将魂魄、手足亲情均列立旗下。
却是一个个低头俯首,无声肃立。
见那些个将士,伤未裹,血未擦,身甲残破。周身,更是一个断箭残失未除,风过那染血的雕翎,瑟瑟的抖动。
隐约间,远处又见身绑背旗者数人,恍惚中,看不清个面目。
只见那烟熏火燎,满是血污的白绢背旗上,赫然写了“柏然到”三字,于风中懒懒的翻卷。
龟厌见罢饶是一个心遭重击,身若追悬崖万仞!
却又闻号角一声呜咽绵长,遂,万马齐喑,听风飒飒。
遂,心下一绊,心道,若劝宋粲,便是一个弃之则为不义。
又望那医帅纛旗舒展,旗上宋粲的先辈名讳,舍之则为不孝。
坂上这些个家奴,遣之则为不仁。
大纛之书国号官名,倒是先祖的功业,违之又是不忠!
只这“忠、义、仁、孝”四字,便是妥妥的绑了那宋粲于这战旗之下,明知前路是个死字,亦是一个不可撼动。
心下暗然,且不说那听南,命如浮萍,漂泊无定,却也总好过那宋粲。
此女,尚有我龟厌和你宋粲与她个名份,送她个终身的托付。
你这可好,只这一展大纛,便是被人卖了命去!且不齿言一个名份出来。
这就好有一比啊,简直就是那人虐我千百遍,我拿那人如初恋啊!
他是你的白月光啊?值当你这般的不离不弃的?
想至此,心下便恨毒了那奉华宫中那位扮猪吃老虎的文青官家。
早知如此,怎会与那恶人一个非份之达,纵那无耻作出伤天害理之事?
却如今,又拿了这面纛旗赚了人去与他卖命!
且是想了,眼前便显出那官家的嘴脸。饶是一个恭顺谦卑,却堪堪的让人厌恶至极。
心下恼怒不过,且啐了一口,心中暗自骂道:
“厚颜!不过如此也!”
然,一声骂过,却又回想自家,便又是心下尴尬的苦笑一声。我还哪有什么资格说这宋粲?
还是看看自己吧。
茅山,一派上清大宗,落得一个师尊登仙,师兄兵解,人去太半,所剩无几也。且是为那“青眚”之事熬得个油尽灯枯。
即便如此,且是一个璇玑文卷,便又将他这散仙一般的人,去为那没脸没皮的官家殚精竭虑?
想了,且是讪笑一声,心道:命是如此,怎的还能心疼了旁人去?
然,细又想来,且是只为了官家么?
龟厌心下想了,又回眼看宋粲那槁项黄馘,须发蔓长。
哪还有过去初见之时那宣武将军的风采在内。
倒是那蔓生的须发间的眼神中,残存了些许不甘与哀怨让人看了心疼。
然,心下那句“道为何?”突然又撞入心怀。刚刚去想,却又是一句“何为道?”递次哐哐的砸在心上,让他一个无从躲避。
此问无可答,又不可答,却是一个可不答,一切如我持……
于是乎,便茫茫然丢了手去叹了一声。恍惚道:
“由你去吧!”
说罢,便高声叫了那听南:
“与我烧火!”
听南省事,便向那宋粲蹲了一福,乖乖的起身随了龟厌而去。
宋粲无语,愣愣的望了那龟厌背影,将那面纛旗满满的拢在怀里,紧紧的按在怀中。
惴惴之态,如同孩童得了旁人给予的糖果,却生怕又被那人要了去。
残阳如血,映得那坂上那盈盈绿绿俱成金黄。和风吹了草浪翻滚,起起伏伏,卷了那漫山的野花飞舞腾挪。
风穿荒草如浪翻涌,野草丛间,那些个佛塔、石堆又出呜咽之声。
倒是个彼此起伏,似吹角催人,似军鼓叫阵,似千万铁鞋,踏碎了成冰的血水铿锵而来,震彻山川。
坂上槐树下,残存的青石前,又只剩宋粲、陆寅。
夕阳破了云间间隙,染了那孤零零的大槐树下一主一仆,一跪一坐,呆呆了两下无语。
有道是:
花舞如雾却非雾,
盈盈撒撒罩孤槐。
白鸟惊飞忽点破,
一道残阳劈空来。
怎肯随那芳草歇?
却疑万马逐将台。
无人识晓将军义,
只道登高醉始还。
夕阳下,坂道上车马迤逦而行。
李蔚伴着顾成一路有说有笑,倒像两个积年熟识。
说笑间,便到得坂上。
见了坂上这般肃杀的情景,便也收了心情,不敢造次。于是乎,且学那些个家奴一般,两下收了声各子寻了活干。
顾成却是个机灵,见那龟厌带着听南在不远处闷声点火烧丹,便一路小跑过去。
小声叫了声:
“爷爷!”
却是个悄声,然也是亲热。
见那龟厌不回头,亦是不语。顾成便觉这里面的事大了。因为这龟厌且是个喜仙,万事不过心的。
然这货却也是个省事的。
于是乎,二话不说,便脱了外衣,挽了袖口,口中絮叨了:
“怎的让个女子干这活?”
说罢,便夺了听南的斧头,往手心啐了两口,使了两膀子的力气吭吭哧哧的劈柴。
听南被顾成无端抢了差事,也是个傻眼。
心道:这哪能行?万一让他这俩正没窟窿犯蛆的看到我闲着,派我的不是咋整?
于是乎,便自觉自发的问了那帮同样闷声干活不敢言语的家奴亲兵讨了酒来。
且满斟了一碗递与龟厌。
龟厌接了酒倒是不喝,举了酒碗头也不回的道:
“尤那干活的!”
顾成听了,便赶紧放下斧头,笑嘻嘻的着衣襟擦了手,一路小颠的跑将过来。恭恭敬敬的接了酒碗,蹲在那龟厌脚边。那听南看了却是一个皱眉。
心道,这货好不知经济。接了酒就赶紧跑吧?
现在什么情况?离他俩任何一个近点都会遭殃。
却在那听南替这货担心之时,便听那顾成好死不死的道:
“还是爷爷这里好!”
且是听得那听南一个闭眼,你这是作死啊!这会子你还跟他拉家常?
果然不出所料。
见那顾成说完,伸了嘴刚要喝酒,却见那龟厌冷眼看他“哦”了一声,转头问道:
“说来,倒是哪里好来?”
这话问的有些不要脸,人家就是随口夸上一句么,你较个什么真?还要让人说出千百个好处来?
不过,龟厌也不是诚心难为这顾成,两人说来也是个姑苏的故旧。
正平先生命丧姑苏之时,旁越带了这顾成,且不惧疫病如虎,满城的缉拿那“王安禄”。
饶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后,又随那旁越一路披星戴月护送宋易到这银川砦。
这龟厌且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并不把这兵痞顾成当作外人看来。
然,再不见外,这一问也是让那顾成瞠目结舌,干瞪了眼噎的说不出个话来 。
且是伸长了脖子,探了个脸望了那龟厌吭吭咔咔。
倒是那脸伸来的近了些个,便被龟厌嫌弃了推了脸去。
这瘟遭的,且是引的旁边的听南憋不住个笑,袍袖遮了嘴不去看。
如此倒是让那顾成得了口实,望了听南气道:
“诶?你个小姑奶奶?笑个甚……”
龟厌听罢,便伸手一巴掌打在那顾成后脑上,气道:
“怎的个称呼她来?”
顾成挨了一巴掌且是个忙活。
那叫一个又要摸了后脑勺护疼,又要踉跄着护了险些洒出的酒,遂又用手拢了舔手,一阵唧唧歪歪的叫唤。
见他这狼犺的劲来,倒是引得龟厌和听南一阵的笑来。
龟厌却收了笑脸道:
“喝了说话。”
那顾成答应一声,赶紧将酒一口给干了,遂,抹了嘴递了空碗与那听南。
也不等龟厌再问,便添油加醋的将那陆寅、听南之事与她说来。
倒是两个奇葩大闹太原且是让那龟厌惊讶的看那听南,且是一个刮目相看。倒是想不出这看上去温文尔雅,若大家闺秀般的听南,竟也如此的能折腾。
且点了头道:
“嗯,此话可信,倒是陆寅作出的事来!”
笑闹过后,却又将那目光瞟向不远处两主仆,而后,便是一声长叹出口。那目光却又再次黯淡下来。
望那大槐树下,夕阳中如同剪影一般的一主一仆,眼前却是一晃。
心下却划过自家的恩师、之山师叔、济尘、济严两位长老。还有那博元校尉,那疯掉的程鹤……
故旧在目,便是几许割舍不得。
再看那坂下野花斑斑点点,便是上天给予的时辰令其滋长盛开,自当生如夏花,努力去盛开。
得一个怒放绚烂夺目,然却落红如秋叶之静,飘然于无声无息。
如此方不妄天地之与之。
动静之中且是一番承负因果。人生且不是只是自己,而自己所为之事,只不过是传承中的一个环节,一个承负的交接。
恩师和师叔留下的玄机文字,如梦如幻如迷宫,自家心智尚不得明了,却还须一个不辍。
然,自家便是如此,又为何苛责那宋粲?
只是承接了父辈的大义而行,一个无可厚非尔尔。
长叹,只是因心下那些个不公,而生出的些许不甘罢了。
如此倒是不想再问。
是为,卦可算,敬的是天地因果。
然,卦又不可算尽,畏的是天道无常。
人生苦长,如陌路夜行,看不到个前路的迷茫。
然,人生又是个苦短,经不得一个来日方长。
只当是大梦一场。
所为者,说不来,也讲不出一个清爽。一切的或对或错,或只为了圆得一个信义昭彰?
夕阳罩了莽原辉煌无比,风催了野草翻翻荡荡。几度浮沉,却也经挡不住暗夜的来临。
然这荒野孤坂,却没有那汝州的千万荧虫唤起的一片星光。
天将暗,宋粲呆呆的望了那夕阳染就的垭口孤城,耳畔坂下朗朗书声入耳,亦是一口长气吐出,轻声道:
“可有言?”
陆寅听了言来,伏身拜了一下,躬身道:
“太尉有言,问将军:当归、党参、大黄、甘草长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