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橱后她的呼吸清浅,徐渡幡耳力极佳,故夜里的异动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也睡不安稳,如今却不同了。
他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声,阖上眼,眼前再也不是可怖惊险的回忆,唯有她一颦一笑,引他入梦,一觉安稳。
宋斩秋一觉醒来,徐渡幡已不在寝屋。
她梳洗穿戴好,徐听便躬着身子前来请她:“世子妃,殿下在后院等您。”
宋斩秋没有细究原因,想必又是与从前一样,要送她些什么。
寒冬已去,后院栽了大片的花木已是染上三分春色。
宋斩秋穿上薄绒的春装,鹅黄色的褙子罩着绣迎春花样的百迭裙,行步时灵动非凡。
徐听将她带到亭中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宋斩秋坐在石凳上,面前烹了一壶热茶,是给她的。
她正喝茶,身后却忽然传来徐渡幡的声音:“秋秋。”
宋斩秋放下杯子,转头看向他。
徐渡幡站在不远处。
宋斩秋刚睡醒的脑子花了两秒接受这个事实,随即睁大了眼睛。
他,站着。
宋斩秋立刻起身了,他站得很远,脸上却扬着笑意。
他终于从那具颜色深沉压抑的轮椅上挣脱,手上随手拿了半根竹杖,站在一丛抽了新芽的花丛里笑着唤她。
“徐渡幡?你能走路了吗?”
宋斩秋知道,其实他一直都能走路,但只能走那一小段,且他不肯拄拐,也不肯走到人前来。
徐渡幡没有回答她,只是吃力地撑着那竹杖,自丛中慢慢走了出来,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的常服,绣着栩栩如生的青竹,腰封也是绣着兰竹,好一位公子世无双。
徐渡幡如今站在青天下,她才发觉,他竟然这么高。
从前那个昏暗的室内,压抑昏沉的光线,他垂下脑袋,刻意掩盖痛苦的神色,让她产生了他很弱小的错觉。
原来,竟这么高。
他唇线紧绷,双腿传来的不受控的感觉还是让他非常吃力,但有了拐杖,似乎比从前的练习要好受许多。
这不过二十丈的路,他硬生生走了一刻钟。
宋斩秋却没有上前搀他,只是静静立在亭中,迎接他走完这一段路。
“夫人。”
他微微喘息着,站在亭下,仰头看着她,像一只讨赏的小狗。
宋斩秋站在亭中,才略高他一个头,她一笑,用帕子擦了擦他额角的汗。
“夫君真厉害!”
徐渡幡从那个小房子里走出来,必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宋斩秋端起早已吹凉的茶,喂到他嘴边:“今天就练到这里吧!甚是厉害了。”
徐渡幡抿下那口茶,却决然地摇了摇头。
“今后,我都要自己走路。”
宋斩秋蹙眉,徐渡幡却轻快一笑。
他因拄拐而受伤的手心蜷了蜷,扯住她垂落的衣摆。
“因为,我想和夫人站在一起。”
“就算走路很难看,我也要叫别人知道,秋秋没有嫁给一个废物。”
如此简单的理由,甚至有些像孩子赌气,却真的把他从那泥潭般的黑屋里拽了出去。
他总有一天能像常人一般走路。届时,那些取笑过秋秋的人,他都会悉数奉还,用这双他们讥讽过的,瘸子的腿,狠狠踩在他们的脑袋上。
宋斩秋眉目舒缓,伸手捧住他的脸:“好。”
她的思绪从他的双腿上飘远。
宋斩秋回想起之前徐尉和她说的,他的计划,必须在赶在徐渡幡的双腿痊愈之前。
如今他竟能拄拐走路了,徐尉若是看见了,必然知道她没有下毒,她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但恰好,她也没打算隐瞒。
槐柳一死,她也演不下去了,况且匕首的秘密已经知晓,细节暂时按下不表,也并不重要。与徐尉撕破脸面,对如今的她而言,没有任何损失。
宋斩秋渐渐懒散下来的好斗因子再度兴奋,被这个时代的温风软水一养,她那锐利冷漠的本性似乎都被渐渐掩埋了。
然而宋斩秋还是那个宋斩秋。
她唇角牵起一抹笑,不知是为徐渡幡感到欣喜,还是为接下来的一切感到兴奋。
……
徐渡幡会走路这件事,一开始只有寿王府的人知道。
他们即使知道,却完全不敢出去乱说,故而这个消息在朝会之前,无人知晓。
直到下一轮的五日一朝,这个秘密才被广而告之。
徐渡幡的马车向来是直接驶入宫门,直抵大殿。
护卫们将他搀下马车,朝臣们都见怪不怪,反正也坐上轮椅,这马车长驱直入也无人说些什么。
只是今日不同了。
这位残废了十年的世子,竟有朝一日拄了个拐,走起路来!
他朝这长长的台阶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拄着那根翠绿的竹杖,一步一步朝殿内走去。
“怪哉!他的腿不是废了吗?”
“是啊,真是神了,那般的残疾,竟有神医将他治好了?”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纵然是这群蟒袍玉冠的朝臣也无法免俗。
徐渡幡将这些议论声都听进耳中,有侮辱的,有赞叹的,还有畏惧的。他全都没有理会,只执拗地,专心地走他的路。
天底下哪有什么神医,病入膏肓的也不是他的腿。
十岁双腿废后,寿王将他关在地下五年,再回到地上,他亦不想再医。
许多医师都说他的腿能治好,他却不愿付出这么大的气力,毕竟残与不残,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他的神医他的灵药,或许只有那个人。
徐渡幡手心的擦伤还没好,今日却又将旧伤蹭破。
他丝毫不觉得疼痛,心中只有快慰。
是秋秋治好了他的心病,他也不愿让她受旁人非议。
行至一半时,大概是圣上知道了,派了软轿来接他,徐渡幡却冷言拒绝,执意要走。
太监们无法,只好抬着那空轿跟在他身后。
大殿里乌泱泱一片臣子,徐渡幡抬眼看见坐在上位的天子,他正露出担忧的神色,但又夹杂了欣喜。
而此刻最无法接受的,便是徐尉。
他死死瞪着徐渡幡的腿,几乎快把牙咬碎。
徐尉看见父皇眼中的欣慰,登时惊惶,眼前都有些发黑了。
他回想起槐柳的遗言,果真让他说中了!
宋斩秋,果然背叛了他!
徐尉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手心潮湿,身上这身太子制服像一具脆弱的外壳,动弹一下仿佛就要碎裂了。
他心底对宋斩秋的恨意甚至要超过对徐渡幡的,这个卑劣自负的男人此刻再也没有勇气对付徐渡幡,怯懦又暴怒。
面对气势斐然的徐渡幡,他的仇恨施然转嫁到他眼中的“弱者”身上。
他要叫宋斩秋付出代价!
她不听话,他有的是法子让她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