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战场,陷入了一种极度诡异的宁静。
那辆镶金带玉、与周围的尸山血海格格不入的华丽马车,仿佛自带一股魔力,让原本震天的喊杀声,都为之平息。
车轮碾过凝固的血泊和破碎的肢体,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都督!是都督的座驾!”
“都督亲临前线了!天佑我徐州!”
短暂的沉寂过后,徐州军的阵地上,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般的、山呼海啸的欢呼。
无数士兵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用手中的兵器,疯狂地敲击着盾牌和盔甲,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在他们看来,最高统帅亲临一线,这是来督战,是来鼓舞士气的!这意味着,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向了他们!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破浪军的阵地。
甘宁手持那两柄沉重的开山斧,死死地盯着那辆缓缓驶近的马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身经百战,野兽般的战斗直觉,让他从这极不寻常的一幕中,嗅到了一股浓烈的不安气息。
他猛地一挥手,止住了身后亲卫队即将发动的决死反冲锋。
“全部后退!结阵自保!”
他的命令,让所有准备拼命的破浪军士兵都愣住了,但出于对主将的绝对信任,他们还是下意识地收缩阵型,将盾牌护在身前,用一种困惑而警惕的目光,注视着那辆诡异的马车。
战场,就在这欢呼与戒备的交织中,陷入了一种充满张力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马车停在了两军阵前那片由尸体铺成的空地上。
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走下来的,却是一个身穿刺史府司丞官服的瘦高身影。
是林沐!
徐州军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他们脸上的狂喜,变成了愕然与不解。一个文官,怎么会从都督的马车上下来?
不等他们想明白,更让他们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都督祁振,被人从马车上“搀扶”了下来。
之所以说是“搀扶”,是因为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被人架着。
他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空洞无神,身上的锦袍,也布满了褶皱和污渍,哪有半分徐州最高军事长官的威严。
紧接着,第三个人,被粗暴地从马车上推了下来,狼狈地摔倒在地。
“王将军!”
“是西门的王川将军!”
徐州军阵中,响起一片惊呼。他们看清了,那个被两名精悍士卒死死压制住,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满脸悲愤与屈辱的人,正是他们在徐州军中德高望重的西门守将,王川!
“轰!”
所有徐州军士兵的脑子,都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一片空白。
都督形如傀儡,大将沦为阶下之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林沐的文官,脸上依旧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他不发一言,只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用手中一柄看不出形制的短刃,在祁振的后腰上,轻轻地顶了一下。
“呃啊!”
祁振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然后,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他麾下那数万将士,用一种尖利、变调、充满了无尽恐惧的声音,嘶吼起来:
“传……传本都督将令……”
“所有将士……听令……”
“全、全部……放下武器!”
“东门的乱匪……已经、已经尽数伏诛……原地……原地驻防,等候……等候朝廷整编!”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在夜风中,传遍了整个战场。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每一名徐州军士兵的脸上。
乱匪已伏诛?
那我们在这里打生打死,打的是谁?
原地驻防,等候整编?
为什么是“朝廷”整编?
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三息的时间。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野而狰狞的大笑,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甘宁!
他第一个从这惊天逆转中反应过来。他先是愣住,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残忍的笑容。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高高举起手中的双斧,对着身后同样被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破浪军,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咆哮:
“弟兄们!敌酋已擒!城破就在今日!”
“随我杀——!”
一声“杀”字出口,他整个人,已经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越过了摇摇欲坠的街垒,如同一头冲入羊群的猛虎,朝着对面那些还在失神、发愣的徐州军,冲了过去。
“噗!噗!”
他手中的双斧,化作两道死亡的旋风,卷起一片腥风血雨。当面几名还未反应过来的敌军校尉,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头颅便已冲天而起。
这血腥的一幕,彻底打破了徐州军最后一丝幻想。
“降者不杀!”
“跪地投降,免汝一死!”
万豪指挥的第二道防线,也在此刻发起了总攻。破浪军的士兵们,士气如虹,如同烧红的刀子,轻松地切开了黄油。他们越过街垒,开始对已经彻底军心崩溃的徐州军,进行摧枯拉朽般的收割和缴械。
兵败如山倒。
无数徐州军士兵,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他们茫然地丢下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更多的人,则选择了转身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个意外的场景,出现了。
在溃败的徐州军阵中,有一支约莫数千人的部队,他们虽然也停止了抵抗,缓缓向后退却,却依旧保持着相对完整的阵型。
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丢下武器,更没有四散奔逃。
他们没有看那辆华丽的马车,更没有看那个在马上状若疯癫、大喊大叫的都督祁振。
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被死死按在地上的身影——他们的主将,王川。
他们的眼神中,没有迷茫,只有悲愤、不甘,以及一种无声的询问。
他们在等。
等他们真正的主将,下达最后的命令!
这一幕,也清晰地落在了祁振的眼中。
被自己的直属部下,当着数万人的面,如此赤裸裸地无视,这对他来说,是比被俘虏、被威胁,更加极致的羞辱!
一股混杂着嫉妒、羞愤与怨毒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点理智。
他忘了恐惧,忘了自己脖子旁那柄冰冷的刀锋,指着那片依旧阵型俨然的军阵,用尽全身力气,破口大骂:
“反了!你们都反了!”
“王川!你看到了吗?!这些都是你的私兵!你的威望,比我这个都督还要高!你们是不是早就想造反了!!”
这番气急败坏的咒骂,不仅没有让那支部队有丝毫动摇。
而远处,正杀得兴起的甘宁,却缓缓停下了追击的脚步。
他看着那支军纪俨然、同仇敌忾、即便在主将被擒的情况下依旧能保持建制的西门军,又看了看远处那个站在马车旁,从始至终都面带微笑,仿佛这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的“林沐”。
在祁振的咆哮下,王川浑身颤抖,最终叹了口气:“西门守军听令,放下武器!降!”
数千西门士卒,齐刷刷的放下武器,一言不发。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荀明这个锦衣卫千户,比自己手中的双斧,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百倍。
荀明留下王川的性命,不仅仅是为了逼迫他,更是为了在此刻,用他这份独一无二的威望,来兵不血刃地,拿下这支徐州军中,最后的、也是最精锐的忠骨!
这比单纯的屠戮,要高明出不知多少个层次!
“他娘的……你们这些玩弄心计的,真是可怕!”
甘宁低声骂了一句,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敬佩。
他在心中,对着荀明的方向,默默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甘宁收起还在滴血的双斧,对着身边的副将,沉声下达了新的命令:
“传令下去!所有人,停止追击!将降军全部给老子围起来,看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