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副厂长想来想去,问题就出在那回程堵车的十五分钟上。
他要报警,当即被娇姐拦下了。
“我必须得查是谁……”
“报警没用。”娇姐轻轻说,“沈厂,那地方荒郊野外,没有监控。”
“我总得知道是谁搞我吧?我就不信了,这世界没天理了还是没王法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沈副厂长满肚子火。
娇姐示意沈厂:“供应商知道是谁。”
沈厂难以置信:“无凭无据,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村县的纠纷,有村县的解决办法。”娇姐说。
沈副厂长咀嚼了半天,只觉得浑身无力:“娇姐,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本地经济才始终难以做大?”
“难以做大,我让他们难以做大!”供应商骂了句粗话。
供应商是本地人,他所在的村子就是做拉链的,他整个家族上下三代也是做拉链的,从小作坊做成大供应商,在本地根深叶茂。
“今天的事谁都不许声张,明早再拉货去一次罗桑厂!”
……
第二天一早,沈副厂长低调地到了供应商处。
院子里人头济济。
供应商发了狠,喊了所有叔伯兄弟过来,一辆面包车拉着,远远跟在货车后面。
他自己骑了一辆破摩托,拉着沈副厂长在外面吹风吃土。
这次终于看清了。
许许多多货车堵在弯道上,一辆模样差不多的货车缓缓尾随着运载拉链的货车停下。两个司机探出半个身子,对视一眼,原本的货车挪着挪着,就挪进山坳里,另一辆车如常跟在罗桑厂采购员的小车屁股后面,根本分不出区别。
十五分钟以后,车辆驶出拥堵路段,重新上了路,在成片的货车潮里,原本的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跟上,另一辆车渐渐退后、消失。
……
“蕾丝村和拉链村都认为对方做工厂往自己的河段里排污,毁了河里的鱼虾,积怨已久,年年械斗,互相下绊子。”老戴拍着桌子,“所以蕾丝村偷拉链村的货,拿去倒卖。”
“就这么点事?”张东尧哭笑不得。
“就这么点事!村民不管你生意不生意,不管以后能不能赚大钱,他们反正就这样。”
“您是怎么想的?如果严肃处理,就得报警了。”张东尧说。
老戴反问:“东尧,你在基层待了这么久,你觉得,还能怎么处理呢?”
张东尧苦笑。
……
沈副厂长把证据整理好以后,要求严肃处理,也就是报警,被罗璇劝住了。
罗璇带着沈副厂长以罗桑厂的名义找了老戴。
沈副厂长不理解:“罗厂长,证据确凿的事,为什么还要沟通?这还有什么可沟通的?”
罗璇给他解释:“村县这地方,做事不能太刚直,我们先和老戴沟通一下,看看是否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以后还要在这做生意,不要硬碰硬。”
两人来找老戴。
老戴人在办公室坐,烫手山芋从天而降。
“报警?”老戴从鼻子里哼气,“可以,你们的拉链供应商第一个被抓。”
沈副厂长忍不住和老戴争论:“受害者怎么还能被抓呢?”
老戴把几张纸拍在沈副厂长的面前:“你们那所谓的苦主,带着人把蕾丝村偷换拉链的罪魁祸首抓起来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如果只是这样,有情可原,可千不该万不该,他又带了一帮拉链村的人,跑去蕾丝村挑起械斗!”
沈副厂长“啊”了声。
老戴没好气:“蕾丝村的人偷了拉链村的货,拉链村的人打伤了蕾丝村的人。两个村长跑到县里来吵,现在就在隔壁会议室坐着,我现在忙得连放屁时间都没有!你跟我去断断这笔糊涂账?”
沈副厂长这才听到隔壁办公室传来的吵架声。
“但他们偷了我们的东西!一码归一码,我也要追究他们责任!”
老戴点点头:“行,那就抓。你报警。”
沈副厂长有点诧异,但还是掏出手机,报了警。
这边报过警没多久,隔壁两个村长的电话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又过了一会,拉链供应商的电话打过来,赔着笑和他商量,能不能把报警撤掉,好话说了一箩筐,死活要求和解,最后又保证:“乡里乡亲的,没多大事,我们闹着玩呢,我们自己解决。”
这才过去多久,他们怎么消息如此灵通?
沈副厂长一口气梗在胸口:“你是不是耍我玩呢?你们能解决,那我这批货怎么解决?”
拉链供应商依旧陪着笑:“下次给您便宜些。”
挂了电话,沈副厂长有些发愣。
老戴摇头:“这村啊县啊,别看打得厉害,但同时也拐着弯带着亲戚,说翻脸就翻脸,说和好就和好。就算你报警,那些警察也和村民拐着弯带着亲戚,事情交办下去,要么不了了之,要么激化矛盾——而且如果真报警,都说不清谁犯的错更大,搞不好拉链村的人得送进去几个,然后两村又要继续械斗……”
一团乱麻。
沈副厂长只是摇头:“这样不合理。”
老戴说:“老沈,你从上面下来基层,脑子要转过来。合不合理,那是上头考虑的,我们基层该考虑怎么解决问题。”
沈副厂长安静了很久,忽地站起身:“我走了。”
罗璇也站起身,准备跟上去。还没等她说话,沈副厂长垂着头:“让我一个人静静。”
他摘下眼镜,抹了把眼睛,大步离开。
……
议论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张东尧和老戴相对苦笑。
张东尧问:“后来呢。”
老戴叙述:“后来,我和罗璇达成一致,以协调和解为主。我们去安抚那两个村长,平等地吓唬两边,罗璇又给两边都卖人情,大棒加甜枣,现在,两个村长都答应下压蕾丝和拉链辅料的采购价,罗桑厂下一批货的利润必然增加。”
“这样好,大家都不为难,罗桑厂也有了实惠,罗璇是个会办事的人——可沈厂能答应?”
“他答应不答应,这件事也没法按他那套公理解决。他是上头的人,凡事都得论个对错,低头一看,嗬!脚底板干干净净没沾过泥。”
张东尧安慰他:“基层工作,就是西西弗斯推石头,石头推上去,石头滚下来。”
“你少整他妈的洋词——基层工作,就是按倒葫芦起了瓢,今天按,明天接着按。”
老戴猛灌茶水,摇头道:“这茶水吧,喝少了,上火;喝多了,拉稀。”
“治大国如烹小鲜。”张东尧说。
老戴“嗯”了声:“火大了糊锅,火小了夹生。”
“对了。”张东尧想起,“沈厂出去静一静,后面回来了吗?”
“没回来。”老戴说。
“沈厂啊,水土不服,跑肚拉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