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初夏,可漠北草原的热风卷着草屑沙尘,已经吹过了北狄王庭连绵的毡帐。
金帐东侧,左贤王兀术的营区却显冷清,只有范文镜寥寥几人在旁侍立。
年初幽州败归后,三部领地被削,三万牧户转赐右贤王,往日簇拥的部族首领纷纷转投。
此刻,兀术独坐帐中,盯着案上的羊皮地图。
地图上,河西诸郡被朱砂圈出——那是兀罕秋后将要劫掠的目标。
“大王。”
万骑长拔也速掀帐而入,带来一身热气,“都查清了。兀罕此次南下,将亲率本部三万骑,另调休屠王部两万、娄烦王部一万五千,共六万五千人。”
“分三路:一路走豹文山掠瓜州,一路走黑水河掠肃州,主力走白亭关直扑凉州。”
兀术冷笑:“好大的阵仗。父汗给他增了部众,他便这般张扬。”
拔也速压低声音:“按王爷吩咐,休屠王部下三个千夫长已收买,他们会在进军途中‘迷路’,延误三日。娄烦王那边……他儿子在我们手中,他不敢不从。”
“不够。”兀术摇头,“兀罕不是傻子,若只小部延误,他大可抛下缓行,主力依旧南下。我要的是一—让他全军陷入泥潭。”
他指向地图上萧关以南一处:“此地名‘断肠谷’,两山夹一沟,地势险峻。赵暮云若在此设伏……”
拔也速眼睛一亮:“王爷要借赵暮云之手?”
“赵暮云火器之利,你我在幽州领教过。”
兀术独眼中闪过痛色,“兀罕那蠢货,以为赵暮云重心在东,西线空虚。殊不知,赵暮云最善诱敌深入。他必在河西布下口袋,等兀罕去钻。”
“那我们……”
“暗中助他。”
兀术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派死士扮作商队,提前入陇西,散布假消息:平凉粮仓空虚,守军调往东线。”
“再在断肠谷留些‘线索’——丢弃些破损军械,装作西京军匆忙设伏又撤走的模样。”
拔也速会意:“兀罕生性多疑,见此痕迹,反会以为无伏,大胆进军。”
“正是。”兀术抚着空荡的左袖,“等他深入谷中,赵暮云的火炮齐发……那时,六万五千人能回来多少?”
帐中沉默一瞬。
拔也速迟疑:“王爷,此举虽能重创兀罕,但也折我北狄精锐。若赵暮云乘胜追击……”
“他不会。”兀术笃定,“赵暮云志在中原,河西只是侧翼。击溃兀罕后,他必回师东向,防李金刚。而我们——”
他眼中闪过野心,“便可收拾残局。”
兀罕若大败,威望尽失,单于必震怒。
届时他兀术便可出面收拾残兵,重振旗鼓。
而经过此败,诸部也会明白:唯有他兀术真正了解南人,了解赵暮云。
“还有一事。”拔也速道,“探子报,赵暮云在西京大造火器,有一种可移动的‘神机炮’,射程极远。若他将此炮调往陇西……”
兀术神色凝重:“这倒棘手。不过火炮沉重,转运需时。兀罕秋后便动,赵暮云未必来得及调运。”
他沉思片刻:“这样,你想办法让这消息‘偶然’被兀罕探知。以他的性子,必会轻视——认为南人倚仗器械,不敢近战。届时更会莽撞急进。”
“高明!”拔也速叹服。
计议已定,拔也速领命而去。
兀术独自留在帐中,走到铜镜前。
幽州城下,那一炮轰来时的灼热与撕裂,夜夜入梦。
“赵暮云……”他对着镜中自己低语,“你欠我的,总有一天要还。”
但眼下,他需先除掉兀罕。
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幼便与他争。
争宠爱,争部众,争储位。
年初他兵败,兀罕在父汗面前落井下石,这才导致他被削地夺户。
就连那个他去年从大胤得到的萧妃,居然也被兀罕拐走。
此仇不报,何以称雄?
帐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兀术整理衣袍,走出营帐。
来的是单于亲卫统领阿史那真,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
“大王,单于召您即刻赴金帐议事。”
“何事?”
“右贤王提议,秋掠陇西后,可顺势南下,攻取河东。”
阿史那真压低声音,“他说赵暮云主力在西京,河东空虚,正是良机。”
兀术心中冷笑。
兀罕这是被增了部众,野心膨胀了。
难道他忘记了去年他的猛将兀良哈十万大军止步于朔州。
攻河东?
凭他那点能耐,怕是连大青山都过不去?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我这就去。”
金帐内,气氛凝重。
单于兀突骨高坐狼皮大椅,左右两席,右贤王兀罕已到,正与兀良哈、休屠王、娄烦王等部首领谈笑风生。
见兀术入内,笑声戛然而止。
“兄长来了。”兀罕皮笑肉不笑,“伤臂可好些了?”
兀术不理他,向单于行礼:“父汗。”
兀突骨颔首:“坐。兀罕提议秋掠后乘胜攻河东,你以为如何?”
兀术落座,扫过帐中诸王。
兀良哈沉默不语,休屠王、娄烦王等人却目光闪烁,显然已站队兀罕。
“攻河东,必先取大青山,夺回云州方可图谋。”
他看向兀罕:“如今赵暮云在云州肯定有重兵。更何况,娄烦王和兀良哈两位,已经在河东朔州吃过苦头,难道没有长记性吗?”
兀良哈和娄烦王两人脸上有些不自然。
兀良哈十万大军没能打下朔州;而娄烦王更是损兵折将,他的继父韩延寿还死在了幽州。
兀罕:“兄长,此次并不是从云中突破,而是在我们劫掠陇西之后,进行向东,杀向西京,一血前耻!”
“至于河东,自然是请兄长去牵制了!”
“原来是声东击西啊!即便你们能拿下陇右,可别忘了,赵暮云手中有火器!”
兀术冷冷道,“那种可轰碎城墙的巨炮,那种落地即炸的开花弹——你当是儿戏?”
“火器再利,也需人操作。”
兀罕不屑,“我已查明,赵暮云的火器营需大量工匠辅兵,行动迟缓。我以轻骑绕袭,焚其粮道,困其城池,不出三月,西京必降。”
帐中诸王纷纷点头。
兀突骨沉吟:“兀罕所言,不无道理。但兀术的顾虑也需重视。”
他看向儿子,“这样,秋掠陇西先试赵暮云虚实。若其西线果真空虚,兀术你便佯攻河东,兀罕趁机攻西京。”
兀罕大喜:“父汗英明!”
兀术却心中一沉。
父汗这是偏向兀罕了。
所谓“先试虚实”,实则是给兀罕机会立功。
若兀罕真在陇西有所斩获,威望更盛,储位便稳了。
不行,必须让兀罕惨败。
议事毕,诸王退出。
兀罕被簇拥着远去,笑声张扬。
兀术落在最后,阿史那真跟上来,低声道:“大王,单于让您留步。”
回到金帐,只剩父子二人。
兀突骨屏退左右,盯着兀术:“你刚才,未尽实话。”
兀术心头一跳。
“你了解赵暮云,知道他不是易与之辈。”兀突骨缓缓道,“你故意不提他可能在陇西设伏,是想让兀罕去碰钉子,对吧?”
兀术跪地:“儿臣不敢。”
“起来。”兀突骨叹息,“你们兄弟相争,我岂不知?但兀术,你要记住——内斗再狠,也是我北狄子民。兀罕若真折了六万精锐,伤的是我北狄元气。”
兀术低头:“儿臣明白。”
“你不明白。”兀突骨走到他面前,“我要的,是你们兄弟合力,何惧赵暮云?但你总想着压过他,他也总想着踩下你。”
老人眼中闪过疲惫:“我老了,这单于之位,终要传下。你若只想内斗,我如何敢传你?”
兀术浑身一震。
“去吧。”兀突骨挥手,“好好想想。”
退出金帐,草原热风扑面。
兀术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心中挣扎。
父汗的话,他听进去了。
但多年积怨,岂是一言可消?
况且,兀罕会与他合力吗?
那骄横的弟弟,只怕更想将他彻底踩死。
“王爷。”拔也速悄然出现,“都安排好了。”
兀术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断肠谷的布置……暂停。”
拔也速愕然。
“但兀罕那边的假消息,继续放。”
兀术独眼闪过复杂神色,“我要看他……能否识破赵暮云的陷阱。若他能,便是真有能力;若不能……”
他未说完,转身离去。
草原深处,雷声隐隐。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