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天窗外,春阳斜斜地淌进来,在水泥地上洇出一片亮斑。叶辰蹲在新组装的播种机旁,手里捏着扳手,正调整着传动齿轮的间隙。金属碰撞的轻响里,混着远处冲床的“哐当”声,像一首杂乱却充满劲的歌。
“叶师傅,这齿轮咬合还是有点松!”小郑举着游标卡尺跑过来,额头上渗着薄汗,“刚才试转的时候,振动值超了0.3个单位。”
叶辰直起身,袖子蹭了把额角,指尖沾着的机油在脸上划了道浅痕。他接过卡尺,俯身测量齿轮间距,目光专注得像在盯一块稀世的玉:“把垫片换成0.5毫米的,再试试。”
小郑刚跑开,老王扛着根钢管进来,金属管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叶小子,你要的无缝钢管弄来了,比你画的尺寸多了两公分,我让车床班车掉了。”他把钢管往地上一放,喘着气说,“刚才路过办公室,听见张科长在跟李书记念叨,说你这播种机要是成了,今年的先进就得给你了。”
叶辰手上的动作没停,嘴角却勾了勾:“先进不先进的不重要,能让机器顺顺当当下地,比啥都强。”他拧动螺母的力道很匀,每转半圈就停一下,用指尖敲敲齿轮,听那声响辨松紧——这是他从老师傅那学来的法子,机器的“脾气”,往往藏在细微的声响里。
正说着,车间门口传来脚步声,王主任领着个穿中山装的陌生人走进来,那人胸前别着“市农机研究所”的徽章。“叶辰,这位是赵研究员,专门来看看你的新机器。”王主任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得意。
叶辰擦了擦手迎上去,赵研究员已经蹲在播种机旁,手指在机架上敲了敲,又翻看了旁边的图纸。“这结构有点意思,”他指着变速箱的位置,“把链条传动改成齿轮组,减少了磨损,还省了维护功夫,是你想的?”
“跟老王他们琢磨着改的。”叶辰递过一杯晾好的茶水,“之前下乡看老乡用老播种机,总说链条容易卡泥,一坏就得停工,就想着能不能换成封闭式的齿轮箱。”
赵研究员点点头,让小郑启动机器。马达“嗡”地转起来,机身轻微震动,却比老式机型稳了不少。他掏出仪器测了测转速和振幅,又俯身看种子下落的均匀度,眼里渐渐露出赞许:“下落偏差控制在3%以内,比国标还严,振动值也合格。小伙子,有点东西啊。”
王主任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这小子行!熬了三个多月,图纸改了十七遍,光报废的零件就堆了半间屋。”
赵研究员直起身,拍了拍叶辰的肩膀:“市农机站下个月有个新技术交流会,我给你报个名,去讲讲这机器的改造思路?”
叶辰愣了愣,下意识想推辞,老王在旁边捅了他一下:“傻小子,这是好事!让全市的人都看看咱厂的能耐!”
送走赵研究员,小郑抱着图纸跑过来,脸涨得通红:“叶师傅,刚才李书记来电话,说要给咱革新组加两个人,还批了新的游标卡尺和硬度计!”
车间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老工人凑过来,围着播种机七嘴八舌地说:“我就说这齿轮箱改得好,当初张科长还说咱瞎折腾!”“这下看他还咋说,机器摆在这儿呢!”
叶辰没接话,只是蹲下身,用抹布细细擦着机器上的油污。阳光落在他背上,把轮廓描得很清晰,像镀了层金边。他想起三个月前,这台机器还只是张皱巴巴的草图,躺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被张科长看见时,还被嘲讽“异想天开”。
那会儿,他白天在车间帮着修旧机器,晚上就着台灯画图纸,秦淮茹总说他身上的机油味洗不掉,却还是每晚给他留着灯,端来的夜宵总冒着热气。有次改到凌晨,铅笔芯断了,他摸黑去抽屉找,却摸到个硬纸包,打开一看,是秦淮茹包好的橡皮和新铅笔,上面贴了张小纸条:“别熬太晚,机器重要,人更重要。”
“叶师傅,试机不?”小郑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叶辰点点头,看着工人们把种子倒进料斗。机器启动的瞬间,他屏住了呼吸,直到看见一颗颗种子均匀地落在模拟的田垄上,行距、株距分毫不差,才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滴落在机器外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成了!”老王第一个喊出声,眼里的光比机器的指示灯还亮,“这下发到老乡手里,保准能多打粮食!”
消息很快传到了厂部,不一会儿,办公室的人都涌到车间来看新鲜。张科长也来了,站在人群外,脸色不太好看,却还是挤出笑容:“叶辰啊,真没想到能成,看来之前是我看走眼了。”
叶辰抬头看了看他,笑了笑:“张科长要是有空,也来帮着看看,还有啥能改进的地方。”他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芥蒂,手里却没停,正用粉笔在地上画着新的草图——他想在机器上加个自动报警装置,万一卡壳能及时停机。
人群里有人喊:“叶师傅,这下先进肯定是你的了!”
叶辰直起身,望着窗外远处的田野,那里的麦苗已经抽穗,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就泛起浪。他想起赵研究员的话,心里有点慌,又有点热。其实他没想过要出什么风头,只是觉得,机器就该好好转,地里就该长出好庄稼,就像人活着,总得干点实在事。
“先进不先进的,”他转过身,手里还捏着那支磨得发亮的铅笔,“先让机器多下地试试再说。”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亮得让人心里踏实。
傍晚收工时,王主任把一张交流会的报名表放在他桌上:“赵研究员特意打电话来催,说名额给你留着呢。”
叶辰摩挲着报名表上的“发言主题”栏,笔尖悬了半天,写下“从老乡的需求里找答案”。他想起那些蹲在田埂上跟他说“要是机器能少卡几次壳就好了”的老农,想起他们手里磨得发亮的锄头,想起自己第一次握住扳手时,师傅说的“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得让机器跟着人的心思转”。
秦淮茹来送饭时,看见报名表,眼睛亮了:“要去市里开会啊?那得穿件体面点的衣裳。”
“就穿工装呗,干活方便。”叶辰扒着饭,含糊地说。
“那可不行,”秦淮茹拿起他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我今晚给你熨熨,再缝个新口袋,装笔方便。”她低头叠着衣服,阳光落在她发顶,毛茸茸的,“我就知道你能行,从你刚进厂,蹲在地上看老机器那股认真劲儿,我就知道。”
叶辰看着她,突然觉得心里满满的。那些改废的图纸,磨破的手套,深夜的台灯,此刻都化作了机器平稳的转动声,化作了田埂上可能多收的几担粮食,化作了身边人眼里的光。
他拿起笔,在报名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画算不上好看,却一笔一划,透着股踏实的劲。窗外的晚霞正浓,把半边天都染成了金红色,像极了他此刻心里的滋味——有点烫,有点亮,还有点说不出的敞亮。
第二天一早,叶辰在车间的公告栏前停下,那里贴了张新通知,上面写着“关于成立技术革新小组的决定”,组长一栏,印着他的名字。几个年轻工人围过来说:“叶组长,以后多带带我们!”
他笑着点头,目光却落在通知下方的空白处,那里似乎还能看见自己三个月前贴上去的、被人撕得只剩边角的草图。风吹过车间的窗户,带着外面麦田的清香,叶辰握紧手里的扳手,转身走向那台刚调试好的播种机——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比如给它加个更灵敏的传感器,比如再去乡下找老乡听听新想法,比如……让这台机器,真正成为地里长出来的“好帮手”。
名气什么的,其实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当机器驶进田野时,身后能留下一行行整齐的种子,能让盼着丰收的人,多一份踏实的指望。这就够了,比任何“先进”的头衔,都更让人心里安稳。